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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須臾,忽聽張婕妤輕笑出聲:“伯琮……你是叫伯琮吧?來,來我這邊!”她伸出手,招伯琮過去。

  嬰茀隨即也微笑道:“這孩子長得真是靈秀……過來,讓我仔細瞧瞧。”

  伯琮轉首看她們,甚是遲疑。柔福溫言對他說:“今後這裡就是伯琮的家了。去,到你喜歡的娘娘身邊去,請她做你的娘。”

  伯琮低頭想了想,然後轉身又反覆看了看喚他過去的二位妃嬪,最後朝張婕妤走了過去。

  嬰茀目光一暗,略有些失望,但也只是一瞬而已,很快展顏對張婕妤笑說:“恭喜張姐姐喜得貴子。”

  張婕妤把伯琮抱起讓他坐於自己膝上,笑道:“我倒是真的很喜歡這孩子,但還不知官家是否放心把他交給我撫養。”

  趙構聞言道:“他既選了你,以後你自然就是他的母親了。”

  張婕妤立即笑逐顏開地欠身謝恩。

  由此伯琮便認了張婕妤為母,隨她居於宮中。趙構雖未正式下詔收他為皇子,但世人皆知伯琮實際已成他養子,若他以後仍無親生子,伯琮將很可能是未來的儲君。

  宋朝自真宗以後,皇子與宗室子的命名方式便有了區別,皇子名為單字,宗室子名為雙字。張婕妤收養伯琮不久,便請趙構為伯琮賜個單字名。當時趙構在書閣練字,嬰茀侍立在側。聽了張婕妤的請求後,趙構略一沉吟,道:“瑗。就叫瑗罷。”

  瑗?嬰茀與張婕妤均有一愣:聽音像是柔福的名字“瑗瑗”的“瑗”。

  張婕妤輕聲問:“不知官家說的是哪個字……”

  趙構揮毫在紙上寫下一“瑗”字,邊寫邊淡淡道:“瑗,就是指玉璧的那個‘瑗’。伯琮以後就叫趙瑗了。”

  註:伯琮實際是於紹興三年二月,由趙構賜名為瑗,同時除和州防禦使,不久後改貴州防禦使。

  第三章 駙馬高世榮·蒹葭蒼蒼 第七節 荼蘼

  柔福在出降前那些所余不多的日子裡依然異常沉靜,很少再與潘賢妃等妃嬪爭執什麼,面對嬰茀的頻頻探訪保持著她一貫愛理不理的態度,與趙構之間的交往以禮為限,再不逾越,但令宮中人訝異的是她竟很喜愛張婕妤收養的趙瑗。

  趙瑗是個相當內向的孩子,清亮的眸子中總泊著超越年齡的冷靜,雖認了張婕妤為母,但對她恭敬有餘,卻並不十分親近。而恭敬也是他對趙構及其餘妃嬪抱有的基本態度,在他們面前,他都表現得懂事而順從,一舉一動沉穩得全不像一個未滿六歲的孩子,人們也發現,他並不像同齡的孩子一樣特別依賴誰,包括他的養母張婕妤,大人們通常用來逗小孩玩的手段也不適用於他,當大家面帶慈愛的笑容遞玩具給他之時,他亦會安靜地接過,然後道謝,然而很少為手中的玩物感到好奇或欣喜。

  他的情緒與柔福的一樣,只對彼此例外。柔福像是對他很感興趣,常去張婕妤宮裡找他,牽著他的小手漫步於宮中,在遠離人群的地方與他聊著能引發彼此微笑的話題。這點很令其他人不解,張婕妤曾當著眾人面笑說:“瑗這孩子像是跟公主特別有緣,對公主比對我這娘還要親近。”

  柔福聽了這話,淡然說:“也許是我們有著一樣的名字。”

  趙構對柔福與趙瑗之間特別的親近亦感詫異,有時會擔心柔福把趙瑗看成未來的儲君,所以刻意接近他,以圖把她自己的北伐興國論調早早灌輸給幼小的他,就像曾試圖影響自己的那樣。有一次路過御花園,見柔福正牽著趙瑗浴著星光立於荼蘼架旁,便悄然走近,想聽聽他們在聊什麼,但入耳的不過是柔福恬淡安寧的一句話:“瑗,你看荼蘼很香,你看星星很亮。”

  他其實離他們很近,近得他的身體甚至可以承接他們原本迤儷於地的影子,但他們像是渾然不覺他的來臨,依然自顧賞花看星,悠長的一刻內,不曾有過回頭發現他的機會。

  眼前光影陸離,觸手不及,而時光就在柔福與瑗和他的這段光影陸離的淺淺距離中淡漠地滑過,轉瞬間,便到了她該出降的時候。

  婚禮前一天,趙構將宮內籌辦婚禮的事務交予張婕妤與嬰茀打理,自己起居行事一切如常,整整一天只被動聽著內侍呈報上來的關於婚禮的細節內容,而不主動詢問柔福的情況。直到入夜,女官將明日柔福將要穿戴的釵冠禮服呈給他過目時,他才側首避開那片炫目的金紅,道:“告訴公主,明日須早起,今夜早些歇息。”

  女官垂目稟道:“公主現在還在拜月祝禱,恐不會很快安歇。”

  拜月祝禱?趙構訝異地問:“這也是儀式的一部分麼?”

  女官道:“不,是公主自己要做的。”

  她歸來之日那俏立於冷月下的單薄身影清晰地浮現於心,他再也按捺不住,終於揮袖起身,大步流星地朝她的絳萼宮走去。

  她在自己宮院中設了香案,跪於明月下焚香祈禱。著一身薄薄淡紫羅衫,松挽的雲髻上不綴半點珠翠,鉛華洗盡,素麵朝天,臉上皮膚瑩潔非常,卻不帶半點血色,有如冰玉一般的清冷之感。

  她雙手合什,閉目默默祈禱。趙構走到她身邊良久,她才睜目看他,幽然一笑,緩緩站起。

  “你在祈禱什麼?”趙構問。月下的她又是如此單薄柔弱,眼角眉梢全無喜色,全不像次日即將與人成親的新嫁娘。趙構看得心酸,語調不覺異常柔和。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柔福抿唇淺笑:“據說把祈禱的話說出來就不靈了。”

  趙構亦朝她微笑,道:“未必。以前嬰茀也曾拜月祈禱,她說的話我都聽見過,最後仍應驗了。”

  “她祈禱的是什麼?”柔福問,但未待他回答便自己先說:“想來總是為你祈福的話了。這樣的話,如果你喜歡聽,我也可以說。”

  她眉尖微挑,似有些不屑。

  趙構勉強維持著剛才的笑容:“是麼?我以為你只會與九哥慪氣的。”

  柔福輕嘆一聲,對他說:“我明天就要出宮居住了,臨走前一定不再與九哥慪氣,就說幾句或許九哥會覺得開心的話罷。”隨即朝他盈盈一拜,悠悠笑著吟道:“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長相見。”

  這是南唐詞人馮延己作的《長命女》。此刻她吟此詞,有何深意?趙構凝視她的臉,自她的笑顏中品出一絲譏誚,一絲無奈,和一絲淺淡的幽涼。

  如果她當真如詞中女子這麼想,或許一切都會不一樣。

  “這詞於你是不合適的。”他說。

  “我知道。”她的眼波漾入他眸心:“我以為我說想經常見你,你會高興。”

  趙構不禁退後一步,離她略遠些,同時抬目四下看看,發現柔福的侍女都在較遠處,才稍稍安心。然後低聲對她說:“當然,你以後仍可常回宮。”

  她默不作聲,輕巧地笑,他卻不敢肯定她是在表達她的喜悅。

  一時無言。兩廂沉默間,忽聽有蟋蟀叫聲自近處響起。柔福回首一看,微笑道:“瑗,你來了。”

  趙構順著她目光望去,見小小的趙瑗立在宮院大門投下的陰影里,用他清亮澄淨的眼睛注視著他們。

  趙構向他招手,喚他過來。

  瑗走到他面前,跪下叩首請安,趙構於他行動間發現他腰帶上繫著一個精巧的小金絲籠,裡面鎖著一隻蟋蟀。

  他彎腰以手托著那金絲籠子,細細地看,淺笑著問瑗:“你也喜歡鬥蟋蟀?父皇像你這般大時也曾是箇中高手……這籠子很漂亮,是誰給你的?”

  瑗看看柔福,答:“姑姑。”

  這個金絲籠未必就是他小時送給柔福的那個,但模樣卻是相當近似。那與一段多年前的記憶有關,遠遠早於華陽花影中的相遇。久已模糊的景象重又變得分明,一個嬌怯的小姑娘,獨自擁被坐著哭泣,長發過肩,白綢絲衣,在他離去的時候,她掙扎著不肯纏足,他送給她的金絲籠被捏得變形。

  他匆匆掠了柔福一眼,很快轉首仍舊看著趙瑗,不想讓她覺出他目中過多的感慨。

  “那是我送給瑗的見面禮。”柔福淡淡解釋,然後輕輕牽起瑗的手,對他說:“真乖,這麼晚了還來看姑姑……餓不餓?來,姑姑宮裡有許多點心。你想吃什麼?蘇兒印、芙蓉餅、駱駝蹄、千層兒、蟹肉包兒還是糖蜜韻果圓歡喜?……”

  一面說著一面將他牽入了宮中。趙構木然留於原地,看著他們漸漸遠離,竟有些鄙夷此間的自己。

  於是仰首望月,細探它盈虧的痕跡,忽然發覺他一生的感情從來不曾圓滿過。

  第三章 駙馬高世榮·蒹葭蒼蒼 第八節 下降

  趙構賜一萬八千緡給柔福置妝奩。婚禮當日,為公主所備的真珠玉佩、金革帶、玉龍冠、綬玉環、真珠大衣、背子、真珠翠領四時衣服、疊珠嵌寶金器、各種塗金器、貼金器及陳設、裀褥、地衣等,依次陳列起來,足足擺滿了整個後殿西廊。有文臣諫言說:“自陛下登基以來生活用度一向注意節儉,如今公主出降妝奩排場似顯過奢。”而趙構擺手道:“自南渡以來,以公主下降朝臣,這是首次。何況福國長公主是朕身邊唯一親妹,一切妝奩禮儀均須依熙寧年間長公主出降故事,斷不可從儉。”

  是日,駙馬都尉高世榮著常服、系玉帶,乘馬前來親迎。至宮門外易正式冕服,列出大雁、錢幣及玉雕馬等彩禮用物行親迎禮。而此時柔福也裝扮停當,在數名女官的扶持簇擁下入正殿向趙構辭行。

  趙構枯坐於高高御座之上看著柔福款款走近。她戴著綴滿珍珠與七彩寶石的九翬四鳳冠,似不堪其重負,她微低螓首,冠上垂下的銀絲珍珠面簾亦蔽住了她的目光,讓她盛妝後的容顏變得隱約。著一身紅色褕翟之衣,廣袖的對襟罩衫上所繡的長尾山雉栩栩如生,有展翅凌雲之勢。朱裙後裾長長地曳於身後,使步態愈加雍容柔美。

  她朝他翩然下拜,依禮說著辭別的話,他卻再次想起五年前那初著褕翟之衣的及笈少女。那時的她朝著御座上的父皇下拜,然後經過他身邊時悄聲喚他,語裡暗藏著只有他們明白的秘密,目中閃著溫暖的光。

  他頷首,讓柔福平身。她站直的那一瞬眼波冷淡地拂過他的臉,旋即安靜地垂目,絲毫不欲與他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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