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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齊奢笑起來,他轉開目光,將其轉向了滿室的寂然,與歲月呼嘯的洪風之中,「我幽閉了兩宮太后,把皇上私囚於南台。在那不久後,就開始有人進獻白鹿、白猿,每年總有幾個縣報稱『麥秀兩歧』,去年,連治河的也說發現古碑奇文,上頭刻有我的名字,欽天監也動不動就專摺奏報,不是『日月合璧』,就是『五星聯珠』……說穿了,我篡位自立如今乃『眾望所歸』,只消以祥瑞美名為『天命攸歸』。我知道外頭有人傳,說我給皇上下了慢性毒藥,哪裡用得著?軟禁的日子就是最慢最狠的毒藥,我胡打海摔過來的當初都差點兒抗不住,甭說那金枝玉葉嬌養大的孩子。周敦同我說,皇上常叫身邊的太監剋扣得衣食不敷,我也沒過問,要是我開口怪責,受罰的人一定會拿更陰損的招數來治那孩子。我總忘不了那還是個孩子,一個我誠心相待多年的孩子,卻又被我親手扔去了一座孤島上。這樣的天氣,窗紙也不能換一換,甚至連一口像樣的熱飯也吃不上,一天天等著活活被熬死。而我,則每一天都朝著本屬於他的皇位,一步步走近。

  「這條路我一直走得心安理得,直到今年二月底——二月二十六日。鎮撫司報知,當年燕郊一案的主使不是西太后,而是東太后,更準確來說,東宮做局栽贓西宮,促使我和西邊的翻臉。我當時在西邊面前的表現,『跋扈不臣』四個字當之無愧。依西邊的個性,自然會鼓動皇上除掉我,皇上也自然會相信自己的母親,而非一個手掌大政、擁兵百萬的叔父。瞧,我說什麼來著?哨兵總是對的。如果說在二月的這一天之前,我還一直相信是皇上負我在先,我問心無愧,這一天讓我看清,是我一手迫使他有負於我,好讓我堂堂正正地有一個藉口能夠免于歸政、長操大權。魘鎮之變,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沒有聽信哨兵的,我聽了那個鬼一樣的聲音。當年我看到皇上為我草擬的罪狀時,我是那麼地傷心欲絕,可那個聲音,那個就從我自個心底最深處冒出來的聲音,卻是那麼地——欣、喜、若、狂。直到多年後的今天,我才突然明白、終於明白,那聲音是誰。」

  齊奢又笑了一聲,笑聲如同被扼住了咽喉,「那是我父皇。親情、人倫、榮耀、良知……什麼都不重要,重要的唯有手中的權柄。我有數也數不清的自己,許多都令我引以為豪:高貴的皇室、馴良的臣僕、睿智的統帥、恩慈的長者……還有我最誠實的哨兵,他們中的每一個,他們所有人也沒能攔住我聽從了我父親的亡靈。我恨我父親,上蒼見證,他給我的這條瘸腿就是我對他的恨,不再疼,但卻永遠是我的殘缺,永遠也不會好。我把所有的時間都花費在千錘百鍊、吹毛求疵地造就我自己,一心要成為一個和他截然不同的人,就在我以為我成功的時候,父親從地獄裡給了我一個擁抱,用以告訴我,不光我這條瘸腿是他給的,我這個人從上到下、從裡到外全部是他的造物,流淌在我身上的,是他的血脈。」

  第252章 剔銀燈(19)

  說這些話的時候,齊奢始終正視著青田,眼神黑得像墳土,甚至能聽到墓鏟翻動的聲響,「曾經我預備歸政前,你誇贊我,說我勇敢,說我是這世上最勇敢的人。你大錯特錯,我是最最卑劣的懦夫,我沒種面對真正的自己,沒種指著自個的鼻子說:『齊奢,承認吧,老頭子永遠年輕,你永遠也長不大,一輩子都只是個任他播弄的孩子。你敗了,敗得一塌塗地!』——所以我躲到了你的裙子後。當你對著我一無所知地微笑時,我在心裡想:全是這女人害的,要不是為了她,我不會激怒西邊,我不激怒西邊,她就不會挑撥皇上,皇上不受人挑撥,我就不會發動政變,以至於今日騎虎難下。青田,我對你的種種挑剔、事事折磨,沒有千百條理由,只有一條:我把你,當成了我自個的替罪羊。」

  似有狂潮自地底湧起,一波一波在周身激盪。青田低聲掩泣著,早已是淚流滿面。她像是一直困守在淚河的彼端,空自遙望著河對岸的他如一座戰城般鐵桶森嚴,城頭隨時會飛落箭矢與流石,擊潰她企圖靠近的每一點努力。而眼前,她看到吊索一根根放低、吊橋一點點沉下,沉重的鐵門發出鏽噬的巨響,一無所掩地向她敞開。

  「『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青田,我全心全意,在此向你懺悔過去這些日子我對你犯下的過錯。然而不是所有的過錯都有機會更改,比如,我該如何踏上南台那座孤島,向皇上——向那個被我陷之以罪的孩子懺悔?我這個人,早就是跳到黃河都洗不清的亂臣賊子,要麼敗寇,要麼成王,沒別的出路。我不可能把皇上就這麼軟禁一輩子,放他,我就得伏法認罪,不放,我遲早得殺而代之。估計是老天爺看我哪裡不順眼,用這促狹手段來整治我:『跛子三,聽好:一、蹲圈院兒,做回那個任由父兄擺布的輸家;二、坐龍椅,當一個和你父兄一樣的贏家。你選哪個?』」

  齊奢重重地乾笑了一聲,神情就如同他的五臟六腑都被人打了死結。足足過了半日,他才繼續往下說道:「我想不出該怎麼辦,這幾個月,我日夜苦思卻終無善策,只能夠拖一天算一天。我平生經歷過無數的驚濤駭浪,可天地再怎麼搖晃,我也覺得總有一個我自己不動不搖地站在那兒。現在,我這個自己被打碎了,碎得連粉末都不剩。不用太醫院說,我也知道情形不好,外人還看不出,但我自個心裡頭有數。從前我一天安排五十件事,沒有一件我會忘掉,半年前哪天對哪個人講過什麼話,我也全記得清清楚楚,但那時候不行了,我常常健忘、犯糊塗,到六月,我晚上幾乎已經沒法入睡。你說的那天——我在你身上睡著的那天,我之前有整整三天沒合過眼了。我把這一切全怪到你頭上,一看見你我就忍不住火冒三丈,沒事找事地到處挑刺兒,好藉此發上一通火,完了我自己又後悔,只有儘量避開你,你卻拼命試著把我拉出來,千方百計地讓我對著你。我努力想克制住自己,可怎麼也不管用。有幾次我瞅著你眼淚汪汪的樣子,突然間就像是當年我父皇瞅著我母后,他對她的眼淚向來嗤之以鼻,而我能感覺到和他一模一樣的卑鄙怒火就在我自個肚子裡升起。就這樣,我成了暴君,你成了怨婦。我生日當天,你和我大吵,你罵我是魔鬼,罵得對極了。我把你拖下了煉獄,而我自己的每一天,也都在煉獄之門內進進出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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