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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是左耳方聽得「黃公子為柳翠樓桐兒姑娘放燈九百盞」,右耳就響起「劉八爺為美福樓瑞冬姑娘放燈一千盞」,再走不出丈把,一座綺窗玉砌的鳳閣上又鑼炮並喧,「馬大人為太真班花君姑娘放燈一萬盞!」滿街的看燈人均發出驚呼,為馬大人的豪闊所折服。

  參差燈影中,青田跟在齊奢的身後,於人群中穿來穿去。她聽著這些半懂不懂的南調,難以不追憶起紙醉金迷的前半生。當這樣的一些男人千金買一笑,送她王羲之的字、周仲朗的畫、比一百個女奴還貴的一小盒胭脂、層層雕滿了七十二神仙的黃花梨拔步床……她喝醉了,一高興就當著他們的面兒把上百兩的銀票點火玩,一不高興也當著他們的面兒把上百兩的銀票點火玩……她眼看著自己的青春和生命,被金錢一點點地吞噬和燒光。

  太真班的疏簾半卷中,花魁花君半倚在楣子後,青田一仰頭就看到那一派女王的高貴笑容,並同時看到了所有人都看不到的,笑容背後的簪髻亂拋偎人不起、彈淚唱新詞。微燈外、露華上,裊涼之煙拂過了青田的帽穗,她有一剎的倒錯,如站在來生里看前世,全不相干的一輩子跟一輩子間,生生世世的迷亂輪迴里,她能夠抓住的唯有——

  人潮中,齊奢感到身畔的青田緊緊扯住了他的手。他完全了解她在想些什麼,也笑著牽緊了她的手,「來,給你買燈去。」

  他給她買了一盞燈,只一盞,朱紅色的寶蓮被芯子裡的火顫顫地不斷地綻開著。青田蹲在堤邊,一手略一送,再翻過了捧在心口的小瓮。她盯視著已化作灰白色齏粉的在御,被一小抹光照引領著匯入了萬萬的蓮燈、萬萬的浮光和流,而遊動、而消解。

  盛世濃烈的水畔,青田呢喃著祝禱,並在輕將自己圍攏住的一副牢靠臂膀內,以一行淚水流淌出哀慟,一行流淌出安然喜悅。

  6.

  放了燈,青田便隨齊奢往僻靜之地緩步慢行,到人聲稀落處,就是宿夜的樓船。樓船雕欄畫檻,繫於一組曲橋小榭邊。船中的二樓一間中艙,內里三間房艙。周敦諸人早已久候,添茶倒水地忙碌了一番,方才道安退出。由房中的蕉葉花窗望出,仍可見浩浩曳曳的燈流,將橫亘在天上的銀河也映做了小秦淮的倒影。

  青田扒在窗邊看了一陣,才蜷腿歪坐下,笑著掀去了帽子,「後兒個七月初九,就是你生日了。這幾年除了征討瓦剌那一年,你都是在府裡頭過的壽,難得這回叫我趕上,我倒又沒備什麼壽禮,乾脆就趁著這個樣兒,明兒好好地票一出《思凡》給你暖壽好不好?」

  齊奢正自馨然的笑卻僵了一僵,挨兩步過來坐在她旁邊,「小囡,我——,一會子天亮我就得動身回京了。在這兒耽擱得有些久,再不走真趕不上給王妃出殯了,這麼大的事兒,我不去,不合適。你自己也明白,現在這個局面,我確實不太方便再把你留在身邊——」

  不等他講完,青田滿懷的欣喜就有如一株含羞草,在某一個輕微的碰觸下敏感地瑟縮一團。她搶著輕聲截斷了他,故作豁達地更要笑一笑,「我明白,我懂。那,明兒讓我送送你吧,送走你,我就回庵堂里去。」

  「不不不,哪兒能啊?」齊奢失聲否認,忙安撫地一笑,「我叫人知會了這裡的操江御史黃嗣權,他在瘦西湖有一棟消夏別墅,回頭派人接你過去。」

  青田面顯憂色,「操江御史?只怕不妥吧,我孤身在這兒,就為了避嫌,也不好住到人家府上去。」

  「你怕有嫌,人家比你還怕有嫌。我豈是那樣莽撞的人,找個男子來照顧你?原是這黃嗣權的夫人是從前江西巡撫的女兒,因父親久任外官,到過的地方不少,眼界也寬,辦起事情來十分妥當,我曾經見識過,所以才把你託付給這位黃夫人,你又單住在他們家別業中,不與那黃嗣權碰面,不礙什麼的。你的事情黃夫人已經一手包辦,說連你臥房裡用什麼臥具、花瓶中該擺放百合還是茉莉,都事先向暮雲和鶯枝打聽好了。」

  「暮雲、鶯枝?」青田既驚且喜,「她們也來啦?」

  「嗯,我帶她們來的,先一步過去替你料理了。有她們在你身邊伺候,你也自在些。你就先在揚州暫住,調養調養身子,等我把這犯太歲的一段一熬過去,立馬就接你回京,頂多不過一年半年的。」他將一手貼來她臉上,接著是另一手,「等著我。」

  在這溫熱的掌心中,青田的笑容重新綿綿地綻開,「多久我都等著你。」

  船外,有燈和星的川流在將人搖漾著。二人長久地相顧不語,柔腸似水,佳期如夢。

  須臾,他以指端在她額前一道被帽箍所壓出的淺淡紅跡上一擦,「有話?」

  青田稍一躊躇,把手指絞動著,「三哥,有兩件事我想拜託你。」

  「嗯。」

  「一件,是我媽媽。你說她被那姓余的告了官,現今下在牢里,懷雅堂也關門大吉了。想來我在如園出了事,蝶仙和對霞她們也肯定得受牽累,在夫家的日子不會好過,幫不上手。我知道媽媽她一向見錢眼開,也該讓她受個教訓,可她畢竟教我養我一場,我當女兒的不能不管不問。我也明白你難做,我、我——」

  齊奢摁住青田愈絞愈緊的兩隻手,中斷她為難的窘態,「我知道了,不消掛心。還有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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