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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名叫靜果的尼姑走進來,年歲有近四十了,身子胖胖大大的,手長腳長,臉倒小,但有微微的浮腫。她把手在鼻前扇兩扇,嚷了句什麼,其他兩名尼姑馬上衝著她你一言我一語,語氣陰陽作怪。那靜果也沒再回嘴,只湊來青田的身邊用很彆扭的官話悄悄對她講:「她們慣來就是這樣子,你不要在意。」青田瞟她一眼,沒答話,只放下手裡的吹火筒,湊著煙把柴抽出一截子,木頭的顏色發陰。

  靜果嘆口氣,「有人故意作弄你,把柴火泡濕了。」

  這時跟來一個管事的尼姑,瞭眼一望就把靜果撥開,指著青田連喊起「搭漿」和「多晚哉」。青田覺得大概是罵她不認真做事,鬧得眾人吃不上飯,她知道今晚上又得餓肚子了,這不是頭一遭。

  耽擱了飯食,也就耽擱了飯後的唪經,在寺里是很嚴重的事。寺主了空仍舊罰青田空腹回房,替寺里縫製拜墊。青田回到自己的禪房,就著盞小油燈,把一幅幅滑溜溜的綢料捏在手間,一針針地縫過去。她原不擅針線,又是飢腸轆轆、頭昏眼花,做起來愈發地慢。做到其餘房間全熄了燈,床頭還堆著幾片零料。這時節,門被敲響了,低而急,接連幾下。青田稍一猶豫,下床去開了門,從門外閃入了一條影子,是尼姑靜果。昏暗的燈底下,從懷裡摸出半個干饅頭塞過來,「餓壞了吧?吃,快吃。」

  青田望了望她,就低下頭捧著饅頭啃起來。靜果坐去她的床沿上,撿過才被撂下的軟綢接著針腳往下縫。也就十來針的功夫,青田已吃得連饃渣都不剩,腮幫子鼓得像含了兩顆大杏子,一面艱難地吞咽著,一面拽回了靜果手中的活計。靜果扎開了兩手,「我來幫你做吧。」

  青田只管盤上床湊著燈,牽針引線,靜果「唉」一聲,默然地抬身出去,把門帶上了。青田這才抬起頭,朝著門發了一瞬的愣,又低首縫起來。也不知縫了幾個更次,眼睛澀得張都張不開,終於結下了最後一針。她拿牙咬斷了線頭,連針都沒顧得上放下,就頭一歪睡過去。

  第二天醒來,發現針扎進了手心裡,就這麼扎了一夜。血已經幹了,將連在針尾的一小截棉線洇做了鏽黃色。青田從皮肉中拔出針,踏鞋下了炕,在屋角的一隻小缸邊拿冷水潑了把臉,又在光頭上擦兩擦。外頭的天還是半黑的,藍幽幽地映出一尊掛滿了水珠的頭像。曾幾何時,這頭像每天都會帶著花沾新露的嬌艷張開眼,會有侍婢拿白玉的梳子替其細抿長發,梳齒上蘸滿了以桂花、白芷、藿香、當歸等花葯淘騰出的精貴頭油,從髮根抿到發尾的每一寸,足足抿夠五百下,才養得出一匹黑亮華美的金枕綠雲。而在這一間破陋的斗室中,這同樣的一尊頭像已不再有頭髮,什麼都不再有,仿佛從來沒有過。

  這是靜慧的新一天了。

  9.

  這樣的生活一天接著一天,從無間斷。時序遞嬗,進入了黃梅季。

  南方不像北方的天氣乾燥晴朗,從四月初,雨就幾乎沒斷過,房屋霉濕,路途泥濘,到外頭走一趟簡直是遭罪。梳月庵的姑子們全閉門不出,像那些上山撿柴禾、下河洗衣服之類的雜務就更一股腦都扔給了青田。青田有一件破破爛爛的黃草蓑衣,根本不擋雨,日日濕身而歸,進了庵門就被取笑是「落湯雞」,一說到那個「雞」字,尼姑們就笑得跟發了雞瘟一樣。總是只有那個靜果滿目的憐惜,悄悄送一碗熱薑茶到青田的房裡,「喝了這個就不冷了。」

  在喝過第十碗薑茶後,青田那喪失了表情的臉第一次對靜果露出了一絲感懷於心的笑容。此後,每次見到靜果,她仍然不說話,但總會微笑一笑,點點頭。靜果也總是不顧其他尼姑的譏誚,時不時地幫襯青田一把,偶爾夜裡頭溜進她房間,就著一盞小油燈分擔一些針線上的零活兒。昏黃的燈光下,青田偷眼向靜果一轉,這慈悲的人不就是她的油燈嗎?稍遠些,是什麼也照不到的,但總能照亮眼前這一塊地方。

  也說不好是哪一天,起來一看雨竟然停了,雲淨日高,太陽劈頭劈臉地曬著,倒比得上北京五月的響晴。庵主了空一見天氣好,大早就派了幾個人舂米,青田和靜果都在其列。

  第163章 攪箏琶(11)

  兩台舂米架子擺在後院的一溜草棚下,每一架都橫有一根槓桿,槓桿的一頭是腳踏,另一頭是樹樁所磨的碓子;那一頭踩動踏板,這一頭的碓子就砸進地下的一隻大臼。兩人一組,一人踩板、一人在臼前分米。踩板的得扒住高高的扶手杆,拿腳把碓子不停地往下踏,那碓極沉,踩上半天腰也要斷掉。與此相比,分米則是輕鬆得多的美差。同來的還有幾個年輕尼姑,兩個最精明的先把風斗搶在手裡,站到太陽曬不到的陰涼下顛米,剩下兩個幾乎快吵起來,才見一人舒坦愜意地坐去臼前,另一人則叫苦連天地爬上了踏板。

  青田也正待往踏板上爬,卻被靜果揪住,她拿手指一指自個的鼻頭。青田昨夜裡獨自替眾尼補海青,苦做到雞鳴,早上只喝了兩口粥就被發派去打柴,實在是沒多少氣力,便對靜果感激地點點頭,坐去了另一邊。其餘幾個尼姑橫不橫豎不豎地瞥了她們幾眼,又無事生非地一通亂笑。

  熱辣辣的大太陽當空曬下,幾口大缸中的清水也要沸騰。不出片時,所有人都是揮汗如雨。青田的前半輩子也算得是四體不勤五穀不分,被磨了這幾個月,粗活幹得有模有樣,甚至人也不比最初的憔悴枯槁,瘦仍瘦得厲害,卻煥發出了因勞作而生的健康的光彩,密鋪在臉上的細汗從四處慢慢地凝做一滴、又一滴,沿挺直秀麗的鼻樑或濃密的睫毛輕輕墜下,她偶爾抬起手抹一把,就抹出了汗水下的兩靨,搓酥捏粉,紅若霞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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