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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片段、一片段遷延旋浮的時光過去,本就一團糟的小廳更加地一團糟:喜字、壽字、牡丹、芍藥、竹子、松蘿、流雲、海水、妝花、堆花、起花、暗花、團花、整枝花、折枝花、獨棵花、皮球花……層層疊疊的紋飾與花色滾翻錯雜,地板的每一寸都鋪滿了貴比黃金的衣料。半裹半開在其間的,卻是兩具除了汗濕的皮膚,什麼也沒穿的人體;看似一動不動,但又在相依相合的微妙處,有些極綿密的磨纏。

  這是在男與女間,當噴礴的欲望離去後,鮮有能留下的、同樣的溫柔和眷戀。

  第二天,齊奢就叫管家安排了便裝番役,將青田護送至右安門外的碧霞元君廟。碧霞元君是天仙玉女,統攝岳府神兵,照察人間善惡,俗稱為泰山娘娘,神府就稱娘娘廟。京城中的娘娘廟分為東西南北數頂,草橋這一處稱為中頂,香火最盛。這兩年青田鮮少出門,自是貪看人間世情。不知不覺間,綠呢挖雲四垂流蘇的香轎就來到了元君廟的山門外。轅馬車轎早已擠滿,到處是華貴的繡戶之女,艷妝麗服、飄飄冉冉。

  人歡馬叫的聲勢鼎沸中,忽一陣驟靜,又一陣嗡嗡騷動。原來是京中的一干閒散文人聚在高處拿石塊墊了腳,既不為朝頂也不為赴會,只為偷窺各家女眷的姿色容貌。遇到美的就贊為神仙,看到丑的就貶為魑魅,高麗紙扇縱橫捭闔,皆做了品評真才的考官。熙來攘往中,有兩家小姐算得上是殊姿絕色,一位艷,一位秀,眾人爭執不定,為公平起見,只一做榜眼一做探花,將狀元之位虛席以待。

  這時見不知是誰家的少年夫人在眾多僕婢間姍姍而至:頭戴赤金的碎寶花冠,身著胭脂色的閃珠長衣、乳白紗裙,腰系一色的乳白鸞絛,掐出好一段楚腰風流、體態纖穠,卻不見妖嬈,只好似一樽觀音手中的掐腰淨瓶,瓶中的淨露就是一雙盈盈流眸,目光灑向誰,誰便立地忘俗。環肥燕瘦的女子之美在這一刻成了絕對,等同於一份無尚權力的無尚美麗,將每一個凡夫俗子生殺予奪、北面稱臣。娘娘廟外的眾兒郎再無異議,齊聲讚嘆:「『庭前芍藥妖無格,池上芙蓉淨少情。惟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鼎甲已全,這就是今日花榜的狀元了!」

  於是兩邊夾道的高處,「狀元」、「狀元」的不絕於耳。一位正由神殿內跨出的小婦人聽到,不覺向著身畔失笑道:「怎麼有這許多人認得你是狀元嗎?」

  陽光由殿頂的挑檐射下,照亮了其後出現的那張臉:楚楚玉面,龍章鳳姿——喬運則微微地笑了。他抖開手中的桃絲竹灑銀扇,替妻子張蕊嬌遮擋住當頭烈日,「小傻瓜,此狀元非彼狀元,這是一班浮浪子弟在那裡品評各家士女、斗色決艷呢。瞧,那才是他們口中的『狀元』。」

  夫妻倆齊齊望向眾人矚目之處,只見十來位苗條秀麗的婢女前呼後擁著,當中一名小婢懷抱一隻極醒目的雪白碩大的獨眼波斯貓,走在她們前頭的貴婦卻似因聽到了輕薄之言而不耐聒噪,一手將一柄絹扇遮在了額前,宛如封印起一篇才子的巨文般,隱匿了美人的容顏。

  被吊起胃口的張蕊嬌扯著丈夫立定,一派天真爛漫的笑。喬運則的神情卻遏然間古怪,一切雜響都渺茫了起來,他只聽到自個的心跳,轟隆!轟隆!在胸口內狂撞,直到肩頭也被誰撞了一把,「說你呢,沒長眼睛?讓開!」——是替那貴婦清道的護衛。

  張蕊嬌貴為尚書千金,見丈夫受此蠻行,不由得發作起來。張家三五個膀圓腰粗的隨從也立馬上前,不甘示弱地同來推搡,「幹什麼?衝撞了我們姑爺小姐,你小心吃不了兜著走!」

  兩邊家人眼看已吵做一處,連那隻白貓也亮出了爪牙「呼呼」地嘶叫著,那貴婦的右手一動,手上的鏤金護甲閃現出幾道匝天匝地的冷光,就在喬運則的注視下,移開了臉前的月圓團扇。周圍還充斥著「狀元」之聲,神廟的門檻前,男狀元一瞬不瞬地盯著女狀元,女狀元則把整個的自己,睜做了扇後的一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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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睫絨絨,眼波彎彎,笑成了這般,自也惹出了他人的悠悠笑面。

  「瞧,我說你是憋得吧,出趟門果然不一樣。」紅燭曳曳中,齊奢一壁在幾個侍女間揩手拭面,一壁望著青田發笑,又沖她遞來鼻前的一根糟雀舌連連地搖頭,「你自己吃,我吃過了。」

  青田收回筷子,手肘支在花梨小食案上,把筷頭在門齒上咬一咬,「我今兒上廟裡碰見了一個人。」

  「嗯?」含笑靜聽。

  青田還那麼一直笑著,眼睞齊奢,喚另一個名:「喬、運、則。」

  齊奢怔一下,又向她面上細瞧了兩眼,冷冷一笑,跨出大大的兩步撈過盞冷茶仰脖子一灌,在口內大漱一通,「呸」地往地下的琺瑯唾盂里一噴。腰也不肯彎半寸,水竟不曾濺出來多少,概因一張臉已直接拉到了地面。

  把對方氣成這般,青田自己倒更笑得雙眼發光,「你不想知道我什麼感受啊?」

  「還能什麼感受啊?」他脖子一梗,相隔一丈冷乜而來,「『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原以為你對狀元郎該是避之三舍,如今看來竟是記吃不記打。瞅你那張臉,嘴都快咧到耳根子去了,打遠瞅還以為在御叼條小銀魚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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