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對霞端起茶悶了一大口,向照花和鳳琴笑道:「你們可別會錯了意,下頭沖咱們指指戳戳的十有八九是在打聽蝶仙倌人的芳名呢,等著瞧吧,今兒晚上懷雅堂可要生意興隆。媽媽若問起,就說全托蝶仙的福,『當風一站,應者雲集』!」

  幾人又嘻嘻哈哈地笑成了一片,唱賣台上的裘奶奶不知何時被推了下去,似一個無關緊要的配角被那樣無情而迅速地從一部書中隱去。

  轉眼又是夕照向晚,林梢倒影。台上的買賣仍在繼續,樓上的卻已意興闌珊,結過茶帳,一徑又乘車回到槐花胡同。段二姐也像才進門的樣子,喜孜孜地拉了三個小女孩正指著叫人看。女孩們全都八九歲的樣子,個個是美人坯,身上的衣衫雖又髒又舊,料子卻不是雲錦,就是雲綢,一看就是高官顯貴家的小姐。

  照花和鳳琴前去拉了她們的小手試著問了幾句話,蝶仙只擺出一副愛理不理的臉孔來,對霞則嘖嘖稱讚了幾句,「媽媽,何不領上去也叫青田姐姐看看?也好把今兒下午的熱鬧說與她聽聽,解解悶兒。」

  「唉,快別提了,你們竟誰也別去擾她,讓她好好靜養吧。」段二姐立時一臉苦悶,「從上個月躺到今天,咳得嗓子也廢了,這剛見點兒好,才又發起熱來了。」

  「什麼?」諸女皆驚,你一言我一語地亂起來。

  「下午還好好的,怎麼轉眼就發熱了?」

  「就是,姐姐的身子一向健朗,從不鬧什麼頭疼腦熱的,怎麼這回病了這麼久還反反覆覆的不見起色?」

  「準是那庸醫不中用,趁早換一個。」

  「哎呀,壞了!」

  「怎麼啦?」

  「我怕,嘖,別是……」

  「哎呀怎麼啦你痛痛快快地說出來。」

  對霞很為難地搓了搓兩手,「我怕姐姐是心病。那姓喬的不說這個月就要正式迎娶張侍郎的小姐嗎?仿佛就在今天,這陣子怕正擺酒待客呢。咱們雖說都瞞得緊,可也沒準兒姐姐自個打哪兒知道了——」

  「不許提他!」段二姐豎起眉大喝一聲,又咬著後槽牙吐出一口長氣來,「誰也不許再提那個狼心狗肺的東西。青丫頭這陣子吃了藥才睡下,你們別去吵她了,都各自回房吧。九叔!」她回身將袖子一掃,袖風掠過了身後三張驚惶而無知的小臉,「把這幾個都帶下去洗個澡換身衣裳,明兒一早先領去給琴師。」

  恰便此時,一聲極其激昂振奮的喊聲從外場傳入,似久旱後的炸雷,「客——來——!」

  段二姐叉起腰,瞪圓眼,「呦,何方神聖?」

  大家已笑起來,幾雙手一起把蝶仙推到前頭,「媽媽你只問她。」

  來的正是那拾扇的知府二公子杜可松,還攜了三四個近友,一問起,這個是總兵的侄子,那個是侯爵的姨弟。段二姐久不見這許多貴客,格外殷勤。蝶仙、對霞和鳳琴更是身經百戰,照花又有「小魁首」的美譽,四人花紅柳綠地敬了一巡茶,獻過瓜子,談笑一晌,早把公子哥兒們哄得雲裡霧裡,即時就要在這裡擺一台酒。落寞有時的懷雅堂終於再一次清歌妙舞、絲竹並起,月滿人間不夜天。

  音樂之聲隨風入夜,飄入了一頂繡羅帳。青田在帳中雙目緊閉,額頭塌著一塊濕巾,雙腮赤紅,嘴唇乾焦,她耳中聽得清楚,心裡卻迷迷渺渺的,竟恍似那是誰家娶親的喜樂。從這樂聲中騰起無數不成形的灰暗和細塵,漸漸地,幻化為另一空間。

  3.

  在這裡,視線是俯角,其下有指尖相對的兩手,手掌微拱著撫過了眉骨、額頂,至髮髻,再整理一回本已理得一絲不亂的發。額發生有著天然的花尖,直指濃密眉頭所空出的眉心及高聳的鼻根。眼皮顫動了兩下,雅致地輕抬起,直視向前。

  喬運則,望向鏡中的喬運則。

  五官工細,長身玉立,更出色的是一身的高貴氣質,人們會說,即便一個王子也不會看起來更高貴些。是只可存活仙人掌的荒漠裡所長出的水仙,生為異種的人們才會懂,一個需要在貧民窟里成長的王子會是多麼地艱苦卓絕。

  戰鬥從記事起就打響了,拳頭和巴掌,侮辱和咆哮。喬運則所知父親動手的唯一理由,就是強大到不需要理由,想,就打。好好地吃著飯,碗就飛來了,前半句的後半句被一頓亂棍接上。母親總是弓著腰,在被像一隻米袋一樣捶打的同時護住她幼小的娃兒。喬運則永生也忘不了那一天,那一天他八歲,終於從母親的懷內衝出來給了那男人一下。他懂,但他忘了,在沒力氣之前,你沒資格講理。他被摜去了屋外,歇斯底里地拍門,聽母親悽厲的喊聲最終變作了一片死寂。第三天母親下了床,咯咯地傻笑,赤裸著遍體鱗傷躺去了街口的泥水裡,男孩子大哭著去拖,但母親只是笑。沒多久,所有的玩伴都不再理他,背地裡叫他「癲子兒」。而當父親一次次把一絲不掛的母親從外頭捉回來變本加厲地暴打時,男孩陰陰地縮在角落,不再挺身而出。母親終於被打死時,他已整九歲了,蹲在沒人找得到的地方不吃不喝地哭了一天一夜。他是如此地恨自己,恨自己竟在心底最隱秘的地方盼望著母親死,他寧願要那個淚顏婆娑的美麗女人,也不要一個無憂無慮赤身裸體的瘋婆娘。是由於他的盼望,母親才會死。冬天,男孩的淚透了一整身棉衣,結成冰。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