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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輩子青田也未曾聽到過比之更悅耳的男聲——低廻處深幽似水,高闊處明麗如火焰,虛,是風、是沙;實,是鐵、是金,盪氣迴腸,動人心魄。她一個字也聽不懂齊奢所唱的,但聽得一身接一身地起栗,仿佛赤裸裸試一匹上好的綢,精湛的花色與奢侈的觸感一寸寸爬過她皮膚。沒有一個女人會不想將這樣的料子據為己有,拿來裁一襲可身的好衣,可著身體的每一根曲線。

  山呼海嘯的喝彩聲中,那韃靼少女腮頰火紅,兩手高舉在眉前接過了酒碗,在手中微微一旋,刻意將紅得奪目的嘴唇壓在碗沿上齊奢口呷過的、那依舊餘留著濕跡之處,一飲而盡。碗放低,便露出光彩如啟明星般的眸子,用直指正北的磊落直指男人的雙目。而後者竟恰如正北,落落大方地受著這愛慕的眼光,不轉不移。

  第74章 憶王孫(16)

  場上的鼓譟聲一浪高過一浪,青田在一壁冷眼相望,不知所以就驟然被觸犯。她乾笑一聲,將手內的半隻乾果往古銅高腳盤中一甩,抬身就走,卻根本無人注意她,甚至連暮雲都沒跟上來。她回到帳內,百無聊賴地走來走去,又百無聊賴地在地毯上蜷坐。腳邊的一件狐肷子內,在御超然地酣眠著,她把它抱起在大腿上輕揪著頸皮子,又捏又揉。貓撥楞撥楞耳朵,就雙爪抱頭,更深地把自己埋起來。青田笑著給了在御一吻,抬眼就見齊奢掀開了帳簾鑽進來。

  他偎在她身旁半臥下,仰起臉相睇,「外頭那麼熱鬧,幹嘛一個人待著?」

  「吃酒吃沉了。」掉頭望向別處,形容冷漠。

  齊奢笑,再次以繡工使用金絲銀線的狡黠,使用他款然華麗的嗓音,「吃的是酒,還是醋啊?」他見她更拉長了臉,就笑得更開心,把頭向她肩臂上一靠,「我這一年為你吃的醋,且不說綿、酸、香、甜、醇五味俱全、質量上乘,就光論斤兩也趕得上山西省一年的貢數。你這才半勺有餘一勺不足,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像話嗎?」是抱怨,亦是心甘意甜。在手邊,往上爬了半寸,就捉住了她的手。

  青田垂目注視著自己的手安躺於他修長而粗糙的手掌里,完全是一具柔若無骨的嬌小胴體被一具壯實的男子身軀交疊在下。他掌心有弓和刀所磨出的手膙,還有螞蟻,一串冷酥酥的螞蟻、又一串熱酥酥的螞蟻烏泱泱地爬過她手背,爬進她袖口,爬遍她全身。前半生中,青田僅認識一個手掌里有螞蟻的男人,她想起了這男人。所以幾乎算是毛骨悚然地,她一把就從齊奢手間奪回了自個的手,其突兀把膝頭的在御驚得一抽,爪子差點兒帶斷了她腕上拴著的一串翠十八子兒的墜角。

  齊奢顯而易見地一愣,腮角一鼓,涼涼笑出了半口氣,也就抽開了浮有盤腸紋的袖,拔身而去。方踏出,帳外就「轟隆」一下。青田可以選擇不去看,卻無法不去聽這喧囂到極點,且刻刻愈發喧囂的動靜。除了她之外,所有人都在狂歡。

  在御溜下她腿面,扒了一個錦緞靠背滾去到上頭重新入眠。青田在地下愣了片刻,果決地立起身,手忙腳亂地掣湖筆、調徽墨、開宣紙、啟端硯,將早已倒背如流的真言一勾一划地寫於眼前:世人求愛,刀口舐蜜……我之夫婦,譬如飛鳥……愛欲之人,猶如執炬……設習愛欲事,恩愛轉增長……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她空架著手,盯著自己墨色未乾圓潤蒼秀的字跡,帶著種幾近走投無路的急迫反覆地低聲吟詠著:「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就從這脂光粉艷的皮囊下,那逃避世俗的苦行僧又一次現身,祭出鞭條,開始以加倍的窮凶極惡抽打一顆越來越不聽話的心。

  14.

  仿佛是鬧到了快四更天,外頭的宴會才有散的意思。青田一直不曾睡,本預備著等暮雲回來好好地教訓她幾句,卻看人家被兩個小太監架在手內摸入帳,喝得赤頭赤面,口齒都不大清楚起來,氣得她趕緊接過來扶上床,嘴裡叨叨著,卻又是擦臉餵茶又是除衣蓋被,反倒服侍了丫鬟一場,自己才用剩水隨便洗上一把。

  因為兩頂帳子緊挨著,所以齊奢那邊一有動靜,青田這頭也就聽見了。雖不大真切,也辨出個女孩子的鶯聲你來我往地跟他說著蒙語。指尖都碰到了帳幕,青田又打消了偷窺的念頭,對著燈發了一會子怔,借著嘆息,也就吹滅了。

  於是躺上床,暗影憧憧,思悠哉。也不知是只一會兒還是好久後,忽聽見外面有人叫:「青田。」

  青田一下從床上彈起,側耳諦聽,可聽來聽去,卻只聽得到暮雲香甜的呼吸。她已疑心是自己聽錯了,正待重新躺下時,又一次聽到了低低的、沙沙的一聲:「青田,你出來。」——是他。

  她遲疑一下,就散著發、披著衣去了。澹澹的風撩動起春草,營火星星點點,更顯得安靜。齊奢的瞳仁裡帶有酒意,就那麼黑沉沉地打量著她,不說話。

  青田毫無緣故地慌了,幾不可聞地冒出一句:「你那位韃靼美人呢?」本是想撇清的,說出口才覺得像犯酸。

  果不其然,他即刻就笑了,反問:「什麼韃靼美人?」

  「才和三爺對歌那位。」

  「嘶,誰啊?長什麼樣?」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頸如蝤蠐,齒如瓠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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