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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頭先開始冒煙,漸起了小火苗,火苗又很快從微黃變作了通紅。仿佛是太陽才落山,就又有個太陽從大地里鑽出來,融融的光直撲而來,映得人半個身子全紅彤彤的。青田展開了笑靨,正要講什麼,齊奢卻手指一豎,「噓……」

  她扭頭望去,也注意到丈把外的樹叢中隱隱約約伏著只小灰兔。齊奢輕手輕腳地從懸在馬鞍後的箭壺裡抽出一隻箭,箭杆上包熟鐵、帶葉片,看著就奇沉無比。他整個人一動不動,唯兩臂徐徐地拉伸,弓彎滿月、箭去流星。「嗖」一聲後,他將大弓掛回到馬背上,走過去俯身一提。青田方才看清提起在他手裡的是一對兔兒,一箭對穿。她掩面不忍多看,但一瞬後就分開了兩手,眼瞪得滾圓滾圓。

  「你幹嘛去?!」

  聲音驚起了一群飛鳥,青田微覺尷尬,放低了嗓子,眼巴巴張著齊奢,「你幹嘛去?」

  他一手解開了白蛟的韁繩,把另一手的野兔一抖摟,「剝皮洗刷。就往河邊一趟,馬上回來。」

  青田揪著眉猶疑了一瞬,才又軟又怯地說:「那你快些。」身前的火堆一閃一閃,她額際與兩鬢起了毛的碎發虛虛地發著光,宛若一道懸空的光環。

  高頭大馬上,齊奢一臉不軌地笑了,「就沖你這幅小模樣,爺一輩子不走都成。」

  青田臊了一臊,「你趕緊走!」

  溫熱的兔血沿著箭頭淌下,滴答滴答,點點留痕。齊奢在馬背上別回了半扇肩,「我去去就回,你別亂走,也別太想我,啊。」

  青田拿眼把他翻一翻,又捺不住笑了。

  那寬闊的背影剛消失,就來了一陣陰風,沒幾下把天也吹黑了。似乎過去了很久很久,久到除了風,什麼也聽不到;除了黑,什麼也看不到。青田越來越緊地抱住了雙肩,拱著腿湊住火。忽地「啊」一聲,又撫了撫胸,是一隻松鼠由腳邊躥過。她滾著眼珠子往兩邊瞅瞅,滿目驚怯地哭喪著眉眼,把臉埋進了臂彎低低地罵一句:「死鬼。」

  再一次聽到馬蹄踏斷枯枝的脆響時,她幾乎是如聞天籟,抬起頭往前盼著;雙眸被火光照映得奇亮,臉色卻又黑又沉。

  馬到了近前,齊奢腿一抬就穩穩落地,展眉一笑:「說吧,罵了爺爺幾千聲?」

  青田拿手把散落在肩前的辮子往後一甩,「我當你死了不回來呢。」

  他「嘖」的一下,「爺還不是為了你?一會兒你甭吃啊。」他一手拴好馬,另一手就將仍穿在鐵箭上的一對兔子架來了火上,已是開膛破腹、毛皮盡褪,不多時兔肉就發出了「滋滋」的油響。齊奢拔出了解手刀,在肉上劃出一道道的切口,又自腰間取出一隻小錦囊。

  青田略感好奇地盯著看,隨即這一點好奇就變作了瞠目結舌——堂堂攝政王,居然隨身帶著鹽!

  齊奢只管低著頭,把囊中的細鹽細緻地撒在兔肉上,「我十一歲就跟著韃靼人野外行軍,習慣了。只要長途跋涉,一定隨身帶著弓箭、水,還有鹽。有了這幾樣,到哪兒也活得好好的。」他舉目看向她,臉色持正,笑意全含在聲音里,「現在,多了個你。」

  第70章 憶王孫(12)

  青田但覺雙頰被火烤得發燙,她把眼神從獵人移向了獵物,「能吃了嗎?」

  齊奢釋然一笑,動手割了薄薄的一片肉遞來。她拈過,小心翼翼地抿一口,竟覺食指大動,就把食指放在嘴裡頭吮著,「還要。」

  他切一層熟肉,撒一層鹽,再將剩下的生肉劃出切口,一切做起來庖丁解牛。青田也在一旁不假少停地吃著,膩了滿手的鮮油。

  兩隻兔子轉眼就只剩下了兩幅白骨,風中的涼意業已侵骨,除了一小捧篝火,十面陰森森、空茫茫。齊奢空望火堆,雍然眯斊了雙眼,「說真的,倘若走不出去,跟你一道葬身此間,我倒也算了無遺憾,不知姑娘心中可還有什麼牽掛?」

  語落,風卻起,猛一下撩起了火點灰星。青田正伸手烤火,人一瑟縮間,就瞥見身畔的一張臉:眉目英秀,鼻根聳挺,投下的陰影就格外銳利。是離得太近,或天下間好看的男子都有些相似之處,總之就是跟記憶里的某個虛像狹路相逢。滄海桑田的淚意被勾起,上浮又沉息。

  整一場的起承轉合被旁觀的齊奢盡收,他很重很重地冷笑了一聲。

  青田垂頭望向自己的鞋尖。「三爺笑我好沒骨氣是吧?」

  齊奢轉開臉,撿起腳邊的一根樹枝撥了撥火。火苗差不多是直舔來他手背上,他卻全然不覺,只一下一下地翻弄著底層的灰燼,「我笑我自己。一開始我就沒隱瞞過,我對你竟是一面如舊,哪怕只單單地看你一眼,也自生出萬千的歡喜心來,只期望著一點一滴待你,終能聚沙成塔,令你也對我日久生情、緣分親厚。怎知心機費盡,到頭來還是竹籃子打水,你的心上人始終是狀元郎。」

  青田冷淡而不屑,直言不諱地說出那個名,「喬運則,他不是我的心上人。從他親口承認毒殺我的那天起,我跟他就已經一刀兩斷,他飛黃騰達也好、窮愁潦倒也罷,與我沒有半分關係,而今的喬運則於我不過是陌路人一個。」

  她陡一下噎住,把下巴擱上膝頭,似經過萬重的掙扎,才一字字講出口:「只是、只是,三爺,還有另一個喬運則,從前的喬運則。我記著,他還是學徒的時候,有一回去給一家太太送做好的衣裳,那太太見他人生得討喜,給了好大一筆賞錢,他高興得不得了,揣在懷裡就來找我。那時我也還沒出道,最好的伙食就是偶爾吃到那些紅倌人們的剩飯,有回我念叨說蘇浙酒肆的菜可真好吃,像我小時候家鄉菜的味道,他就記住了,得了這筆錢,一定要請我下館子。我們就約了一天,都穿上平時捨不得穿的衣服,歡歡喜喜地一同前去。結果路上碰到個賣藝攤子,一個女人帶著個五六歲的兒子在那裡練把式,看得人挺多,等表演完了,那孩子拿著柳條盤子上來收錢時,人卻一下子走空了。母子倆抱頭哭起來,看起來是生計無所著落的樣子。我們倆就在不遠處,他便轉過頭,那麼眼巴巴地看著我。我知道他什麼意思,我說:『你把錢給他們吧,咱們以後再下館子。』他就上去把錢塞給他們,那母親千恩萬謝的,他卻窘得拉著我飛跑開來。他說還留下了幾個錢,至少能點三個大菜,也不算寒酸。我們到了蘇浙酒肆,我挑了三個菜,香得連舌頭都差點兒吞進去。吃完該會帳了,他說看見個客人要去請個安,叫我先去街口等著他。過了好久他才出來,鼻青臉腫的,嚇得我半死。他卻笑嘻嘻同我說,其實他把所有的錢都給那母子倆了,可不想叫我白白盼一場,就想那蘇浙酒肆是大店,也不會為了三個菜擰他上衙門,他就當一回小白賴,拼著給夥計們飽揍一頓,讓我飽吃一頓。你說這個人傻氣不傻氣?這樣的事,我隨便就能數出一籮筐。就是這些個前塵舊影里的傻小子,始終待在我心裡頭不肯走,我睜著眼、閉著眼,全是他。他就是不放過我,他還在殺我,每一天都殺死我成千上萬遍。我怎麼樣也想不通,我的傻小子為什麼會變成今天這條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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