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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番狠霸霸的話,卻猶如一名軍前大將的叫陣沉入了一座人畜不存的死城,毫無迴響。青田還那麼不言不動地摟臂靜坐著,瞥也不往這裡一瞥。裘謹器哼一聲,再次試探地伸過嘴來,青田卻依舊猛地一偏臉,叫他撲個空。裘謹器登時勃然大怒,「好你個臭婊子,爺都玩爛的東西!爺今兒還就告訴你,你是願意也得願意,不願意也得願意!」縱身而上,一下就給青田撳倒在炕床上。

  青田也不出聲,就是拗著勁,沉默地抵抗著。她受夠了。這許許多多年,她把所有的苦難都丟給了身體,這件玲瓏浮凸、稀世連城的身體,她卻把它當做了草芥一般隨意交給人把玩、糟踐,只為心頭那一片聖潔的蓮台。如今這蓮台早已飛灰湮滅,不,從未存在過,她只是一年年赤身裸體地躺在魔鬼的祭床上。她要把獻給偽神的身體取回,不再讓它像祭祀的畜生一樣淌血和犧牲,她會把它當做人一樣好好對待,因為這才是它理應得到的對待。

  於是這妓女,在嫖客手裡開始了魚死網破的掙扎,仿佛是世間最貞潔的烈女,她撕,她踹,她啐口水、罵髒話,最後她張開嘴,狠狠地咬下去。

  裘謹器大叫一聲抽出了手,又猩紅了兩眼甩下來,在青田的臉盤上左右開弓,抓住她髮髻往床板上亂撞,接下來是拳頭,一記記悶響的拳,跟著是衣料破碎的聲音。

  一刻鐘以後,裘謹器邊蹬靴邊由靴筒里抽出幾張銀票,出奇大方地一併丟過,甩身而去。銀票散落在青田的裸體上,其中有一張,被男人留下的一灘污漬黏在了下腹。

  彎月銀勾鮫綃帳,她就那樣衣衫成褸地直躺著,滲血的嘴角動了動,像一個笑。

  這一頓毆打,把掌班段二姐氣得差點兒提刀子殺人。才在樓下忙到半夜,好容易平了五大少的氣將瘟神請走,又要對鼻青臉腫的康廣道多方撫慰,一面還得懸著心,唯恐五大少去而復返,見院子上下對康廣道這樣巴結更要撒瘋。趕緊派人通知了自己在巡警鋪相好的檔頭,不久有鋪兵上門來親自將康廣道護送回府。結果照花又跑來哭天搶地,只說不願叫五大少點大蜡燭。段二姐正在煩心,直接在她臉上輕刷了兩下,「小娼婦,什麼時候輪得到你挑客人?要不是你不會周旋惹得兩個人鬥起氣來,哪有今天這場事故!」

  照花跪倒在地上哭著叫「媽媽」,直推段二姐的腿。二姐卻抬腳就把她給踹開在一邊,「小逼丫頭騷汁子多,我瞧你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再敢囉嗦一句,嘗嘗老娘的皮鞭!」正當罵罵咧咧地喝退了照花,率人收拾滿廳狼藉時,便聽見了青田被暴打的消息。

  段二姐焦灼萬分地衝到後樓上,捧著青田的臉一看,就把裘謹器的祖宗八代全問候了個遍。蝶仙幾個也一一趕來探視,同樣是罵不絕口。

  青田的傷處塗過藥油,一開口,就有股涼沁沁的味道,「大家都去吧,一點兒小傷不礙事兒。媽媽也別動氣,只往御史大人的帳上狠狠記上他一筆,諒他也不敢漂帳。」

  「對!」段二姐咬牙切齒,深得大意,「這點兒錢就想打發我們,等著吧,老娘這回不讓你個姓裘的龜蛋陪個傾家蕩產,段字倒過來寫!哎呦我的心肝肉,再讓媽媽瞧瞧,嘶,這狗日的東西,真下得去手……」

  大家亂罵一番,怕青田勞神,也便各自歸去。臨走前,照花上來攥住她的手,定睛凝視,依依淒淒。

  青田抽出了兩手把小女孩的臉一合,微笑道:「我沒事兒,你快睡去,咱明兒見。」

  照花也不答話,單是把自己塞進她懷裡緊緊地偎抱了一陣,又忽地抽了身,仿佛是忍著淚埋首去了。

  第43章 迎仙客(8)

  青田讓暮雲潷了一盅清茶湯,也叫她睡去。自個掩上門,把在御抱起在臂彎中哼著歌兒哄它,直到白貓四仰八叉地翻著肚皮打起了呼,才把它輕輕地放去床里。她找出針線簸籮,取一把小金剪,把適才扭打時被折斷的幾根丹蔻指甲修剪好,又打開衣櫃取一件舊而乾淨的白縐紗褂、一件白繭裙換過,拿刨花水將鬢角刷齊,而後就剔亮燈,研墨潤筆,對著鋪開的雪宣踟躕良久,寫下「母親大人」四個字,字跡方落,眼角已濕潤。她多想找到自己的親生母親問上一問,當初究竟有怎樣熬不過的艱難,竟讓她忍心把女兒遺棄在這種地方?

  青田搖搖頭,深吸上一口氣,字斟句酌地寫完了這封留給段二姐的信,又寫了一封信給暮雲和蝶仙幾人,整理出首飾與剩下的銀錢。之後她就把手摸向台面邊帶鎖的紅木小抽屜,上頭嵌著《白蛇傳》的螺鈿人物。她打開了小銅鎖,把抽屜拉開,裡面很空,只放著一個紅綢子帕包,揭開了綢帕,有一張薛濤箋。

  青田拈出紙箋輕展開,宛如是一隻青鳥展開了雙翼,乘風萬里、歸去來兮。

  結盟不結松與柏,松柏摧殘留不得。結盟不結蘭與竹,蘭竹敗壞誰結束。結盟不結石與金,石易爛兮金易沉。結盟不結山與海,山可崩兮海可改。結盟不結風與雲,雲散長空風不停。結盟不結花與月,花易殘兮月易缺。結盟止結地與天,天地從無衰死年。天長地久不可問,此盟萬古猶留傳。某年某月某日,喬運則、段青田盟。

  青田密布著血淤的臉上浮現出鏡花水月的笑,她以指尖拂過已泛舊的紙面,筆跡如新。那時他已滿十八,她剛十六歲,他的字秀逸雋灑,她的字則仍稚嫩而青澀,跟著他,你寫一個、我寫一個,交纏無隙,如絲如弦。所有的過往,皆隨著她的指端被一一撥動:少男和少女並坐於夏日的河塘邊,少女褪卻了鞋襪,把白貝殼一樣的赤足浸泡在水中,少男忽地一個猛子扎進了水裡,從水底捉住那對足輕吻在腳心,好多好多癢兮兮的小魚,一直游入了心裡。女孩子一點點地長大,像一支養在寶瓶里的花,有無數的男人送她花,掐金的牡丹和鎏銀的蓮,只有他,為她折一枝新三月的撒金碧桃,她將它供在妝檯的鏡邊,奇異的花枝半白半紅,是鏡中她潔淨而含羞的面。漸漸地,她的每一日都變作了夜晚,她被深埋在無盡的黑夜裡,如那些被埋在地井裡的礦工,渾身沾染著永遠洗不掉的黑,但他替她洗,手指理過她每一縷髮絲,懸在她上方的雙眸令她的額濕了一下、又濕一下,他說:你受苦了。——是天使的淚落下,澆熄她遍身的地獄之火。她開始越來越愛洗澡,怎麼洗也洗不夠,喉頭裡有腥,唇齒被鐵釘所穿透,問他:我很髒吧?他一向是個寡言的人,他什麼也不答,他只是靜靜地捧起她的臉,深吻她,她的嘴、她的下巴、她的頸項、她的胸口、她的腹,一直向下,直吻進她下面的另一張嘴,他伏在她兩腿間,是一頭饑渴的野馬汩汩地捲舌舔飲著溪水……他們比一輪明月還純淨,比一部活該被燒毀一萬次的禁書還要淫邪。他握住筆,將另一支筆放入她手裡,從後環住她,溫在她耳邊:我說,你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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