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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是,只是好像忽然想明白一件事,」曹南宗溫和地看著他,「你看我們這群人,是不是覺得挺可憐的?」

  夏歸楚愣住,說不出話。

  曹南宗也不惱他似的,只是低眸一笑:「原來我不知不覺,被夏老師同情了啊。」

  說罷他放下筷子,站起身朝何律同點了點頭,收拾好碗筷去廚房水池那邊洗碗去了。

  夏歸楚求助地看向何律同,用口型問她:「他是不是生氣了?」

  何律同無聲回答:「自己想。」

  「自己想」三個字,貫穿了何律同對夏歸楚的教育方針,凡事要自己思考自己有所得,容不得他偷一點懶。

  攝影創作是如此,談戀愛也是如此,不是說完「我愛你」、互表心意後就奏響浪漫情歌,漫天都是粉紅泡泡,王子和公主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再也沒有摩擦和矛盾,再也不用費心經營。

  「不過,」何律同見學生垂頭喪氣,大發善心地補充道,「有一次南宗寫的信,居然在洋洋灑灑的論道之外,夾雜了一句日常。」

  「……是什麼?」

  何律同拿筷子點了點夏歸楚:「他問我有沒有什麼入門相機推薦,好上手,外觀還好看的。」

  夏歸楚一愣,迅速吃完自己碗裡的飯,拿著餐具溜進廚房,看見瀝水架上擺著曹南宗洗淨的碗筷,水淅淅瀝瀝地落下來。

  這棟房子裡沒有洗碗機、掃地機一類的工具,在山中生活,一切都是自食其力,最近何律同連衣服都開始自己做了。放眼望去,倚在後門門框上往外望的曹南宗,像長在這屋子中般渾然一體,夏歸楚沒頭沒腦地想,感覺他和何律同才像是一路人。

  他躡手躡腳,腳步極輕地走過去,正想嚇曹南宗一跳,曹南宗卻像預料到似的,倏然回頭看他,反倒把夏歸楚唬得心頭一跳。

  「有事?」曹南宗的目光始終平淡,外人看來如何也不像在生氣。

  可夏歸楚知道,二十餘年的教義薰陶,早把忍耐二字刻入他骨頭裡,這也是為什麼曹暮和雲流對他的決絕、他的變化感到陌生甚至恐怖,因為印象里曹南宗總是這樣平和超逸的一張臉。

  夏歸楚也學他,倚另一邊的門框,從口袋裡翻出一張皺巴巴的賀卡,這張賀卡陪他度過軟禁的日子,又被森林裡的雨淋過,躲在他最貼肉的內袋裡,上面的字跡早已模糊,分辨起來都難,但他始終沒有扔掉它。

  曹南宗一見那紙,溫和的眼波瞬間泛起漣漪,張嘴想說什麼,卻被夏歸楚搶了先。

  「咳咳,」夏歸楚展開那張紙,念道,「『南宗,生日快樂。我在家裡準備了一些禮物給你,想不到吧?我也會做這種事。禮物很多很雜,是我給你拍過的所有照片,當然這些死物其實留不住你萬分之一的好……草,我果然不習慣做這種事,你要不喜歡就假裝沒看見,扔了也行,反正別告訴我。不過每一張照片我都寫上了編號,我倒要看看,你找不找得齊?』」

  夏歸楚思維跑馬,常常旁逸斜出,連寫張賀卡情緒都幾番變化,全然不循常規,曹南宗低著頭,被一張陳年舊卡片帶回從前,簡直聽不下去,伸手一把抓走那張不成樣子的賀卡,小聲說:「別念了。」

  夏歸楚聳聳肩,笑道:「搶走也沒用,我自己寫的我還記不住嗎?就差最後一段,讓我說完吧。『南宗,你為什麼不寫一份《曹南宗使用說明》,把你一點一滴的小情緒,小癖好,小規矩全記錄下來?你教我這個,我就不會犯錯了。可你不寫,我思來想去,還有誰能寫?好像也只剩我了』。」

  那天在戈蘭的民宿,易感期來勢洶洶,夏歸楚意識混亂,對曹南宗敞開身心時,也提到這個莫名其妙的《曹南宗使用說明》,他是隨口提的,因為那本就是在他心裡滾來滾去的疑問,可是聽的人呢?

  「南宗,你說我可憐你、同情你,那你因為這張賀卡,家裡那一屋子的照片來找我,你是不是也在可憐我?可憐我藏了這些東西沒被發現?」

  「不是,」曹南宗艱澀地開口,搖頭,「不是。我只是覺得自己太差勁了,為什麼沒有早一點發現。看到那些照片和卡片,我覺得自己太可怕了,我明知道你是怎樣的人,知道你不喜歡這些,可心底總還期待你照著我的想法去做。你不喜歡繁文縟節,我卻給你婚禮,你不喜歡規矩,我卻讓你走進曹家那樣的大家族,你不喜歡虛假的儀式感,我卻拉著你過情人節,過紀念日——我爸說我其實很像我媽,我不想承認,可這好像是真的。」

  修行二十餘年,他自以為執著心盡去,對夏歸楚的感情臻入收放自如的境界,如此才能多年以月君月影之名,在雲流眼皮底下暗度陳倉,否則雲流怎麼容得下?

  哪怕夏歸楚說「離婚」,曹南宗也裝作冷靜表示同意,不露聲色放他自由,安慰自己他們不曾真正成為伴侶,一切不過是回到原點。

  可這些竟然都因住家保姆從角落裡清理出的照片,潰不成軍。

  那些照片好像埋在地下的果實,拔出一張,後面跟著一串,曹南宗不知道它們何時悄然在家中繁殖生息,從第一張42號的照片,往前哪裡是起始的1,往後排到哪去才算盡頭,他深陷在夏歸楚留給他的謎題里,永無出頭之日。

  而世上最可怖的,並不是困守愁城走不出去,而是心甘情願不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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