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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宮人來稟,貴妃已裝裹停床, 詢問帝後是否親視。
素雅大方的正殿突兀地垂下了重重疊疊的幔布,累贅而陰鬱。儀貞不自知地擰著眉, 望向鳳冠霞帔躺在那裡的沐昭昭, 她塗了脂抹了粉,口中含了瑩潤潤的玉蟬。
她忽然異常反感起來——反感這樣艷麗到村氣的妝扮,反感宮人、內侍、欽天監眾人嘴裡不約而同的、不祥的拗口用詞。
無論沐昭昭魂靈遠去與否,他們不該如此擺布她的軀體。
但所有人都將這一套稱作「身後哀榮」,即便她心中有異議, 也終究怯於冒天下之大不韙。
於是香燭繚繞、滿室濁暖里,她僵凍著, 沒有挺身造次。
欽天監卜算完畢,擬定成殮、開喪、奉移吉日, 鋪張委地的枯白宣紙上窸窸窣窣地爬滿了黑壓壓的一筆一划,舉重若輕便籌備妥了一場永別。
而白晝如期而至。前夜的墨藍天幕分崩離析,成為前來致哀的二位婕妤身上的素服。
「妾身慚愧,未能及時來送貴妃一程。」蘇婕妤向皇帝與儀貞行過禮,一時別無他言,轉身到簀床前默然敬香。
連武婕妤都比平日體貼了幾分,輕聲道:「請陛下、娘娘用些參湯吧。這裡有我們守著就是…」
皇帝漫然揮了揮手,示意宮人服侍儀貞趁熱進些,又命孫錦舟去傳旨,輟朝三日。
不緊急的政務可以暫緩,但需要皇帝定奪的樁樁件件分毫不減:追封、上諡、祭文、奠獻、成服——
天下臣民皆縞素,唯獨宮中為之服喪者,不過華萼樓中的宮女、內侍。
這些繁文縟節,雖有前代舊例可援引,但要想在這三日內決裁盡,總免不了煎心熬血。
儀貞站起來,凝滯的血脈重新流淌起來,四肢百骸酸麻得簡直難以忍受,對皇帝道:「陛下保重自身。」
太平淡的一句叮囑,其中卻又似包含了千言萬語。皇帝接過她捧到跟前的參湯,澀苦的藥氣霎時濃烈撲鼻,喚回了他的五感,他握了握她被熱湯捂暖的指尖:「等我回來。」
一切都務必等他回來。不管這個「一切」囊括了些什麼。
「…昔年惠穆張貴妃初喪,上祭一壇、後祭一壇、妃嬪祭一壇、皇太子祭一壇、親王共祭一壇、公主共祭一壇。」次輔黃碧林越樽俎而代之,忽地當起了禮部的差事:「而今陛下後宮凋敝、更無一子嗣,先祖成例在前,竟無力效仿,臣每思及此,無不替陛下痛心難抑、替社稷寢食難安…」
「閣臣的意思是,朕眼下應當廣納妃嬪、開枝散葉,以求貴妃身後有摔盆打幡之人?」皇帝沒睜眼,指尖抵在額角輕揉,刀割斧鋸似的頭痛卻絲毫不能緩解,乍聞不波不瀾的語調,已足以令人不寒而慄。
黃大學士有備而來,焉能如此被嚇退?抖擻冠帶,行下大禮:「臣惶恐!臣鞠躬盡瘁之忠心,天地可鑑!貴妃雖歿,還請陛下節哀克己,勿以為念,聖躬安,黎民方安。」
此言大公至正,無可挑剔。以貴妃喪儀始,以胤嗣承襲終,明諫皇帝,暗諫皇后。
最使人齒寒之處在於,黃碧林確實是不折不扣的忠臣直臣,凡事當鳴則鳴。
皇帝不受他的逼迫,他亦同樣不受皇帝的威懾。
「朕知道了。閣臣且去吧。」醞釀良久的敷衍搪塞何嘗不是一種妥協讓步,黃大學士深知這個道理,他的訴求畢竟不是廢后,故此言止,再拜退下。
猗蘭殿上霞飛棟,華萼樓前露滿囊。大殮過後,棺槨中人與塵世的距離愈遠了,一道道漆飾、一重重緞套、一記記擊磬、一聲聲祝頌,都奮力地將它托舉起來、托至絕高處,升為被供奉的神。
大宮女芝芝為沐貴妃服斬衰,並自請拜孝女全禮,來日奉移時同往殯宮,終身作伴。
皇帝同意了——儘管她比沐昭昭還長几個月。
這宮中由始至終不過一場虛名的人與事俯仰皆是,又何必拘泥介懷。
殯宮乃「暫安處」,歷代帝陵未竣工時,過身的宮眷如有資格與帝王合葬,皆奉移至殯宮享受奠獻,等候期限長短不等,數月、數年,甚或數十年。
而依儀貞的意思,擇一處山清水秀地作殯宮,於「暫安處」得長安,也未嘗不好。
皇帝捏了捏眉心,端起茶來提神。
晡奠時刻,四品以上官員、命婦分兩班齊集,肅穆無聲地到靈前致祭供獻。雪又紛紛揚揚地落起來,地上駁雜泥濘,呵氣成冰的氛圍里暗涌著一股悄然的躁動。
「天色晚了,讓他們早些散吧。」儀貞隔著玻璃窗,遙遙看上一眼。
她與皇帝沒有留在華萼樓,就近選了一處閒置宮殿,便於各處人等向她回事的同時,皇帝亦能理政如常。
玻璃窗上結滿了霜,被她用手帕擦去一痕,想起沐昭昭是獨愛棉紙窗的,入眼仿佛溫暖可親些。
「我答允過…姚洵。」她聽見皇帝這樣說,心下微動——今生無緣,來世再續。聽起來是場幾近完滿的因果。
可惜沐昭昭不曾留下隻言片語,儀貞無從揣度她的心願,偶爾會覺得她對皇帝別有情愫,但「雨霖鈴」毀損時,她又那般肝腸寸斷,此外還有個情不知所起的劉玉桐。
抑或——儀貞隱隱抗拒著深思下去——諸般愛恨糾葛譬如煙雲過眼,最終不過隨三魂七魄飄散於天地間,了無牽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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