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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由想起很久以前,謝儀貞說他是那個吹了口仙氣兒、讓滿宮木偶泥胎活過來的人。
其實不然。力使窮澤生流、枯木發榮是她的願景,他並不在意。
她從未看清過,他是個冷酷的人。
他不確定自己是否能夠裝一輩子,在對燕家兄弟的處置上,他露了馬腳,被謝儀貞看得一清二楚。
所以她整整一月不肯見他,是嫌他面目醜陋,令她作嘔。
沐昭昭一時衝動,夾槍帶棒一番,雖不後悔,但見皇帝烏沉沉的雙眼直釘住自己,卻一絲眸光也無,像是失了生魂,不知該找誰追索去。終歸有些不忍,她拾起往昔的溫順解意,又說:「陛下不得閒就罷了。我自去猗蘭殿,陪皇后娘娘消遣一二,娘娘縱有些許不如意之處,我也竭力幫著排解。」
這應當如他所願了,可他臉上並不見任何鬆快神色,仿佛已知此乃聊勝於無的下策。沐昭昭送走皇帝,心裡不免納悶,又細細問過芝芝,將後者所知細節一個不漏,好生琢磨了一回。
及至主僕二人到了猗蘭殿,觀儀貞言行舉止,與平素亦不見兩樣。看著芝芝收攏起來的碧荷綢傘,尚道:「這傘倒是越在太陽底下打著越好看。只是太熱著你。」
沐昭昭便道:「娘娘送來的那棗兒粽子香甜得很,我一氣兒吃了大半個,怕不克化,不能不出來消消食。」
儀貞原也更愛吃清水粽,那般甜的蜜棗兒,是因為小廚房遷就慣了皇帝的口味。
她低下頭,打開那一匣子艾葉豆娘,笑著拈了一支簪在鬢邊,攬鏡照了照,轉瞬又低落下去:該人人都戴著這個,呼朋喚友地四處招搖,唯獨因為她一人,今歲不僅不能熱鬧一日,各宮眾人連行走說話都比尋常倍加斂色屏氣,這何嘗是她的本意?
身居高位者,不可任性妄為——她自己都明知故犯,又有何立場責怪皇帝呢?
何況皇帝還比她占理。燕家兄弟確有妄語狂言,理應獲罪,她邁不過這個檻兒,無非是驚覺人與人之間行差踏錯的代價如此輕重有別。
她願恕而皇帝不願恕時,這個人便無可恕。
她怨不得皇帝,這一點她無須任何人來開解。
平生不愛鑽牛角尖兒的人,一旦著了相,那真是誰也拉她不出來,哪怕她自己肯自拔也不得章法。
至於沐昭昭呢,一開頭是皇命難違,這個說客她當仁不讓;待摸清楚了整件事的脈絡,頗能與那兩個內侍感同身受,對儀貞在知交情誼之餘,更多了幾重欽佩。故此皇后與皇帝能否冰釋前嫌竟在其次了,但願儀貞心結可解,此後不再煩憂。
於是摒退了宮人,道:「義正辭嚴的話我就不說了,也不能起死回生——只有一句,凡人在世,終究保不齊不會走到無能為力、事與願違的境地,不獨娘娘、我,卑微如螻蟻,尊崇如天子,大道無情如是。可假使知曉曾有一人將自己放在等同的位置相待,縱然赴死,也不算遺憾。」
這「等同」二字何等虛無,砸在儀貞心上卻重逾千斤。她絕知自己與燕家兄弟不等同,與皇帝不等同,與沐昭昭亦不等同。世間命數就是這樣不公,人生來便分了三六九等、高低貴賤;然而這人世又這樣幽微,至尊至貴者非人皇天子,至尊至貴者莫若「我」。
她渾身一顫,兩行淚從頰邊灼過,捂了臉仰倒在椅背上,兩手從掌心到肘彎頃刻間濕透,可語調里分明帶了笑意:「不必擔心,不必管我…」
慧慧珊珊等人圍在屋外,隱約聞得儀貞的泣聲,卻未聽見貴妃略加勸解,一時焦急不已,彼此對望一眼,準備進去看個究竟,孫錦舟好巧不巧地顛顛兒跑來了。
他愁著眉、苦著臉、聲口做作得過猶不及,向慧慧道:「陛下在東苑裡摔下了馬,隨行太醫說像是傷著了筋骨。你說,是不是該回稟皇后娘娘一聲?」
第99章 九十九
端陽節有打桃射柳的舊俗, 今歲雖然內宮「躲午」,但皇帝稍一露意,哪裡少得了陪同玩樂的外戚勛貴子弟?
這下聖躬受了傷, 一干人都大氣也不敢出, 聳眉搭眼地等著太醫們的消息, 一時那位孫太監又回來了, 請他們且到別處歇著, 迴避內宮貴人。
儀貞與沐昭昭進了門, 正與滿頭是汗的高院使撞了個對臉, 忙抬手免了老先生的禮,問:「陛下如何?」
「請娘娘寬心。」高院使道:「陛下只腕骨受了損傷, 臣已為陛下復了位, 再開一帖續筋接骨藥,好生靜養些時日便是,萬幸是左手, 暫且不活動也無大礙。」
儀貞點了點頭,道一聲「有勞」, 便至內間來看皇帝。
月余未見, 皇帝似乎瘦了些,容色略顯蒼白,大約是因為疼痛,緊閉的雙眼和輕鎖的眉頭無不透著倦乏。
他靠在醉翁椅里,仿佛是睡著了, 沒有被儀貞二人的腳步聲驚動。二人也就不去擾他,在屏風隔斷出來的外間候著。沐昭昭略待了片刻, 又因事率先離去了。
少頃小內侍領著個藥童,捧著煎好的湯藥進來了。見皇帝未醒, 二人猶豫地看向儀貞,請她定奪。
儀貞讓他們將碗放在几上就退下,自己又等了片刻,待藥的溫度不燙口了,方才起身走到醉翁椅前,輕輕喚了聲「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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