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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回去找找!」儀貞如蒙大赦,慌不擇路之下差點把圈椅給絆個仰倒,險些手腳並用地逃出拾翠館。
皇帝巋然不動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沒有阻攔的打算。低下頭,將指尖端詳了片刻。
她連手帕都落下了。皇帝瞥了一眼,隨即將血痕送入唇中,沒有去撿帕子。
第42章 四十二
「慧慧, 你看過角牴戲沒有?」
珊珊領了一疊新的素帕回來,進門就聽見自家娘娘正和慧慧閒話。
奇了。珊珊心想,自打前兩日, 她們主子去見了家裡兄長回來, 整個人就一反常態, 吃不得安生吃、睡不得安生睡, 影子戲不傳了, 花園子也不逛了, 連每日上含象殿應卯的決心也荒廢了, 更別說有心思跟她們聊閒篇兒玩樂了。
如今是恢復如常了嗎?她連帕子也不急著收揀,先往東次間去湊趣。
儀貞坐在她慣坐的那張榻上, 暫時沒帶出那副又苦惱又犯難的神情, 非常專注地等著慧慧的答案。
慧慧則倚在高几邊上打絡子:前些天儀貞才說想給玉笛系個絛帶,不知怎的轉頭又不要了,她只好自己編著玩兒, 暗地裡很是贊同珊珊的看法——皇后娘娘近來是挺反覆無常的。
好比現下問的這話。慧慧回憶了下:「先帝在的時候,有一年讓表演過, 忘了是在什麼節慶時。」
「是趙娘娘提的議吧。」珊珊走進來道:「那就是她的千秋了。滿宮裡數她老人家愛這些新鮮, 好不好的,先試為快嘛。」
慧慧這下也想起來了:「是了。」掩口笑道:「兩個坦膘露肉的男人纏鬥有什麼可看的?長得也不俊俏。趙娘娘自己都說沒趣兒呢。」
「可不?」珊珊道:「聽說拿到宮中來演的,還算文雅了。外頭市井裡以這個做營生的才叫兇狠呢!搗眼睛、咬耳朵,跟十世里的仇家一般招呼。」
這下總算說到儀貞心坎兒上了:「是嗎?我讀那些話本傳奇,也常見著什麼食其肉, 寢其皮之說,好不野蠻!」
「一腔熱血是男兒嘛!」珊珊倒有兩分景仰:「又是仇敵當前, 再平心靜氣就叫沒血性了。」
慧慧卻想得深些:她幾時讀的話本,以至念念不忘到如今?
理一理手中絡子, 收在繡籮里,慧慧又搭著手和珊珊一道挑絲帕,信口道:「情到濃時難自禁嘛。」
珊珊瞥了她一眼,依稀覺得這措辭不那麼恰當,但很快兩人談起帕子上繡什麼花的話來,便撂開不琢磨了。
單剩下儀貞一個人如遭雷擊,久久不能回神。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這行徑叫作「掩耳盜鈴」,什麼生啖其肉,什麼深仇大恨,放在皇帝和她之間,根本是無稽之談。
可是,她想不通啊!初入宮時太子對她的厭惡、大婚時涇渭分明的同床共枕、以及,這五六年裡隔三差五的譏諷與輕鄙……
她倒也不是愛記仇的性子,生死存亡面前,這些都不過小節而已。
如今豺狼既除,大家就好比褪了外頭一層蠟封的藥丸子,性涼性熱,長久處著才能見真章。
那也不至於一夜之間天都變了吧?
她心裡頭亂糟糟的,兼有一種坐臥不安的滋味,兩隻手抓著帕子,攪一攪這端,又扯一扯那端。
「唉…」珊珊眼看著那方素帕被她攥得扭七皺八,不知是個什麼意思,正想出聲詢問,慧慧悄悄一拉她的衣擺,默然笑著搖了搖頭。
珊珊會意,二人不動聲色地收了東西退下去,準備出了門兒再細說。
兩個人一道沒了影兒,儀貞也沒咂摸出有異,反倒賺了這獨處的空當,仰著頭往榻圍子上一靠,三魂里有兩魂在驢拉磨似的原處打轉,另外一魂逍遙天外。
要是四位嬤嬤還在就好了。
這念頭恰似一捆勾魂鏈,霎時就把她給拘回來了:嬤嬤們不會再為她出謀劃策了。
皇帝畢竟是皇帝,自有他的決斷。演皮影戲的燕家兩兄弟確實清白,故而即便是由王遙做主送進宮來的,也並未被連坐;那麼馮嬤嬤她們,無疑有洗不清的罪狀了,沒有因為照顧過自己就可以被免去的道理。
她只是覺得傷感,一種近於看著親近長輩因為年邁、或者病殃而離開的無力的傷感。
這些思緒都僅僅是偶然間會被觸及的,儀貞不太愛反覆地咀嚼過往之事。星月常移,江河常流,一味地沉湎不改,難免成了刻舟求劍。
她打起精神,豁然開朗起來:今非昔比,皇帝再不是受制於人的傀儡皇帝,自然有他應該擔起的事業使命。興微繼絕當屬第一,第二嘛,大概就是衍嗣綿延了。
她又收了人家新刻的鳳印,也不再是白板皇后了,母儀天下四個字,字字有千鈞之重,實打實地壓在了她胸口。
她還有機會回家嗎?儀貞不自覺地咬了咬下唇,這本來是沒什麼意義的動作,但牙齒抵到隱隱作痛的血痂,那日拾翠館的情形又毫釐不差地浮現在眼前。
怎一個亂字了得!她把皺皺巴巴的絲帕擋在臉上,巴不得自己真能是個缺心眼子。
夏日天長,到了該傳晚膳的時辰,含象殿前還是金光曜曜的。孫錦舟低頭彎腰地進了門,到御案前將皇帝批閱過的奏疏收入篋笥中,預備著司禮監發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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