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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心裡好笑, 足下倒徑直往那蜂蝶翩躚的深處走。
庭下幽花取次香, 飛飛小蝶占年光。
幽人為爾憑窗久,可愛深黃愛淺黃?
這意境是多麼撥動心弦, 可實際上——理應憑窗久的幽人這會兒正一心弄笛吧, 猗蘭殿內隱約有笛音響起,若不是皇帝原本精通音律,只怕會以為是怪聲怪氣的鬧貓兒。
她真是沒什麼天賦啊。皇帝皺著眉想到, 何苦執著於此,損人不利己。
嫌棄歸嫌棄, 皇帝其實尚還記得, 從前她求過自個兒指點一二,那時他沒有答應。
他停下腳步,猶豫了一下,轉身往笛聲傳來的方向走:他絕不是好為人師的,無非去試試那缺心眼子還有沒有點撥的餘地, 實在不行,就此打住吧!
待到進了後殿東次間, 儀貞果然在這兒,見著皇帝欣喜得跟什麼似的, 蹲福都行出了拜師禮的架勢。
「陛下快替我瞧瞧。」茶才剛奉上,譜子也跟著湊上來了。儀貞百思不得其解:「這本曲譜是我特意去文淵閣翻出來的,總不該有錯漏吧?怎麼吹著不是那麼回事兒呢…」
皇帝無法,接過來一瞧,驚悉她適才吹的居然是《菩薩蠻》。
柳庭風靜人眠晝,晝眠人靜風庭柳。
香汗薄衫涼,涼衫薄汗香。
手紅冰碗藕,藕碗冰紅手。
郎笑藕絲長,長絲藕笑郎。
這一曲回文得有趣,眼下應時應景,只不應吹笛人的心。
皇帝抬頭看了她一眼,許是方才吹奏得辛苦,她這會兒正拿銀鑲白玉柄果叉子叉西瓜來解渴。
察覺到皇帝的目光,儀貞連忙把剩下小半口西瓜塞進嘴裡,一面取過旁邊另一支果叉,殷勤地叉塊兒果肉遞上去。
連叉子都要各使各的,他又怎麼教她吹笛呢?
皇帝不知怎的,臉上泛起一片熱意來,且把曲譜一擱,黑不提白不提的,轉而另起了個話頭:「從前的鳳印從王遙宅子裡抄出來了,朕嫌晦氣,索性不要它,另刻了個新的,你收著。」
儀貞受寵若驚,連忙將手在帕子上擦乾淨了,這才揭開他推來的寶盒:皇后鳳印,制與帝同。玉螭虎鈕,文曰「皇后之璽」。
無授印不算拜官,何況是方瑩潤無暇的新印。她喜孜孜地雙手捧在懷裡,翻過印面一看,卻不是這四個字。
「鳳儀安貞?這不成我的私印啦…」儀貞咕噥道:「將來傳不了後世,豈不是一朝皇后一方印?」
這反應還算是有長進的。皇帝暗暗敁敠,至少考量的是傳承後世,沒再提讓賢貴妃的話了。
他不肯說這是自己特意吩咐下去的,只道:「若將來連這點挑費也捉襟見肘,那皇帝不當也罷。」
真豪闊哉!儀貞抿嘴而笑,聽見皇帝又問:「知道『安貞』二字的出處嗎?」
儀貞仔細想了想:「仿佛是《易》里面的話,什麼安貞之吉。不過這些卜筮之道,我實在不能略通。」
「《彖》曰:至哉坤元,萬物資生,乃順承天。坤厚載物,德合無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牝馬地類,行地無疆,柔順利貞。君子攸行,先迷失道,後順得常。西南得朋,乃與類行;東北喪朋,乃終有慶。安貞之吉,應地無疆。①」
皇帝娓娓道來:「這是坤卦彖傳。坤卦乃乾卦之至,順承天道,厚德載物,故而取牝馬為象,蓋因『天馬行空』易,『行地無疆』難,非順勢應時、披荊斬棘不可得。昔日周文王雖領悟天命,中道未必不曾迷失其志,迷途知返,方有西南得民心、東北失民心之說——武周居西南而殷商居東北嘛。如今滄海桑田,何處為得,何處為失,自該另論。既來之則安之,便是大吉。」
儀貞聽得雲里霧裡,可這話中之意,沒法兒掰得更細了,囫圇點點頭:「容我再鑽研鑽研。」
皇帝沒指望她能醍醐灌頂。口若懸河地扯了一大篇,遮遮掩掩的不過「留下來」三個字。不能說,說了就是打草驚蛇。
他看著她將胳膊撐在榻几上,咬著唇兒冥思苦想,不由得囅然而笑。拾起一旁的玉笛,抵在嘴邊,緩緩吹起來。
郎笑藕絲長,長絲藕笑郎。
原來不是曲譜有錯漏,是她的造詣遠遠不夠。
這靜謐的夏日,暗暗浮動著一股令人慌亂的微黏熱氣,儀貞不動聲色地展開手帕,悄然擋住了臉,將其歸結為自己相形見絀下的一種羞赧。
「陛下,」她瓮聲瓮氣地說,「我不想學笛子了。」
這話按說正合他意,但皇帝居然覺出幾分悵惘:「半途而廢,是君子所為嗎?」
「我本來也不敢以君子自居啊。」儀貞坐直了身子,摒去那股異樣的滋味兒,正色問起姚家福地選好了不曾。
皇帝說:「論風水吉壤,普天之下無出皇陵其右者。朕已下了敕令,將衣冠冢立在皇考永陵的神功聖德碑亭內,供後世瞻仰。」
儀貞點了點頭:「這是該當的。」
她問心無愧,故而能夠這樣舉重若輕地蓋棺定論,可朝堂里頭,那些分黨分派的大人們不是啊!一句陪葬皇陵,簡直掀起了一場滔天巨浪。
即便皇帝不訴苦,她靠猜也猜得到,他在其中斡旋、補綴、彈壓、招撫,可謂費盡心血,哪怕有一絲疏忽,也決計掙不出如今這個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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