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頁
大銅壺裡的水早冷透了,勝在仍是潔淨的。他提起來,傾了些在面盆中,洗一洗乾澀發脹的眼睛。
王遙暫且是不會殺他的,至少在那個「皇嗣」降生之前不會。興許他們會對天下宣稱皇子早產,那大概也要在五個月之後。
太監奪權就是有這麼一樣陋習,非得挾別姓的幼兒為天子。把社稷傳承讓給他人,把案牘勞形留給自己。
皇權式微,各路勢力應運而起,各懷心思,換一種角度去看,也不失為一種微妙的制衡。
王遙是亂臣賊子中最為聰慧謹慎的那一等,除了戀棧以外,他不算荒淫,亦不算殘暴。他只在皇帝一個人面前頤氣指使,以長輩的姿態耀武揚威。
朝臣們的切身利益沒有被損害,宗親們的富貴安閒沒有被動搖,百姓們的生老病死更沒有被牽連,殺身成仁就顯得無甚必要了。
只有李鴻。王遙不殺他,他要殺王遙。
他要等一個時機,他自己也不過是個引子。
體膚之乏、筋骨之勞、心志之苦、身後之名……他可以一概不計。
這是他被關在澡雪堂的第三日。
挽發的玉簪昨夜入睡後不慎滾落到了地上,斷為兩截,如今再想束髻是不能了,乾脆散髮披肩。
他往日不是沒做過這樣落拓裝扮,頗覺怡然自得——大抵因為彼時有個專門的太監,依稀是姓陸,每日以湯泉為他濯發。
一個打心底視他為螻蟻的太監,因為這皇帝的虛名,低眉折腰服侍他,實是一件頗令人玩味的事。
皇帝搜尋出一把梳子來,徐徐梳通了頭髮,一面想,名義上正安心養胎的武婕妤,待遇應當比自己強一些。
那是個心性不堅牢的玩意兒,原不指望她對自己忠心不二,何況,武家待她,不過爾爾。
她想泄露給王遙就泄露吧,橫豎自己的布置她根本一無所知。
謝儀貞——用不上的人,想她做什麼?
精巧光潤的犀角梳被隨手丟開,皇帝懶散地仰躺下來,感到一陣眩暈。
他半閉上眼,乾裂的嘴唇紋絲不動亦被撕扯得生疼。不必去想謝家了,他告誡自己,謝家人是不講君君臣臣的武夫,他們眼裡根本沒有皇帝。
但謝家是謝家,謝儀貞是謝儀貞。
他好像昏了頭了,平白計較這些有何益處?
混沌未開里,忽然聞得一聲幽嗚,像是笛音。
轟然作響的耳鳴仿佛被逼退了些許,那樂聲得以稍稍清晰地傳來。
不,那實在稱不上樂聲。應當是初學者的習奏,不纏綿悱惻,不情深意濃,甚至…不連貫。
時斷時續的,真不知是技藝不熟,還是氣息不夠。
非要捏造些長處的話,那便是——夠執著。
此外,王遙沒有苛待她,中氣挺足。
皇帝略緩過了一口氣,索性就這麼側耳細聽下去:略知粗通還談不上呢,吹的便是《六丑》調——這是周邦彥寫的,沖犯了六個宮調,都是最好的章調。
正單衣試酒,恨客里、光陰虛擲。願春暫留,春歸如過翼。一去無跡。為問花何在,夜來風雨,葬楚宮傾國。釵鈿墮處遺香澤。亂點桃蹊,輕翻柳陌。多情為誰追惜。但蜂媒蝶使,時叩窗隔。
好歹一闋吹罷,皇帝啞然失笑。枯乾的嘴唇終究裂了口子,滲出血來。
有些狼狽,卻不再如方才腹熱心煎似的難受。
他不得不承認,令他心神不定的不是謝家,是謝儀貞。
第28章 二十八
孫錦舟對掖著兩手, 頷首低眉地在開襟樓前候立著。整個司禮監中,他是僅次於王遙的二把手,比壽太監之流作威橫行的有實權得多, 但他謹從著掌印乾爹一貫的作派, 人前總是小心留神的。
轉眼間已快到端午了, 溫暖潮濕的湯泉行宮再無半點可取之處, 教孫錦舟看來, 倒引得他時症將犯未犯的, 大不爽利。
他擰眉不過一霎, 耳中聽見王遙的腳步聲遙遙響起,忙舒展了面孔, 趨迎上去問安。
王遙微垂著眼皮, 懶散地「嗯」了一聲。才泡過藥浴出來,他亦不免鬆懈幾分:
「都料理好了?」
孫錦舟仍不敢掉以輕心,訕笑著道:「起頭的暴民都拘起來了, 其餘見風使舵的還能如何?如今軍棍打清醒了,丁口稅照繳不誤, 一個銅子兒也不能少。」
王遙迤迤然道:「不是咱家心黑手毒, 這些個平頭百姓太不曉事——去歲只平叛一項,燒了多少銀錢?犧牲了多少將士?仍依著兩稅法的老黃曆,哪還撐得到夏末去!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若連這最根本的大義都不顧, 也枉為人哉。」
忖了忖,又問:「負責看押的是誰?及早審透這些為首的, 省得又節外生枝。」
這正是孫秉筆的難為之處:「是…段方更。」
「混帳!」王遙果真勃然大怒:「咱們的人死絕了不成,要他來指手畫腳了?」
「這…驃騎將軍年紀輕, 不知內情也是有的。」孫錦舟看似為謝昀分辯,實則不過想把自己摘出來:「那些暴民對咱們的人牴觸至極,眼看著又要譁變,驃騎將軍事急從權,直問他們有何主張,老百姓們愚昧,只認陳芝麻爛穀子的舊章程,要請段大將軍來做見證,大家落個清白。」
小貼士:如果覺得不錯,記得收藏網址 或推薦給朋友哦~拜託啦 (>.<)
<span>: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