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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子監里,蘊空最後一次為百姓誦經。
上一次誦經,國子監外人山人海、門庭若市,幾乎站不下。
而這一次,只有寥寥幾人,稀稀散散站在門口,目光還帶著幾分猶豫。
周顏打鬧那天,佛子在公主府門口,幾乎親口承認自己破了殺戒。有不少商戶感激他,但是,也僅限於商戶了。
更多的百姓沒有經歷那場造反,他們的性命未曾受到威脅,他們只知道,佛子破戒了。
諸餘罪中,殺業最重。
佛子都破戒了,又怎麼可能渡他們成佛呢。
所以,從前佛子講經,百姓們哪怕擠破腦袋也要來。如今佛子講經,已經無人在意。
蘊空望著門外寂寥的景象,玄色僧袍隨風飄起,他薄唇輕抿,目光沉凝。
李長生走到他身邊,低著頭,輕聲開口,「師兄,您別傷心。」
趨炎附勢、唯利是圖,是人之本性。他們僧人度化的,正是人性中的惡。
蘊空轉頭,眼神已經恢復平靜,只是低聲問道,「你怎麼在這?」
李長生下意識摸摸袖子,他穿慣了僧服,還不習慣尋常衣服,每隔一會兒就下意識摸摸袖口,
「公主讓我來的。」
白雲寺的和尚又破戒了,這個流言傳得比風還要快。李長生那天晚上下山,就遇見公主府的管家來接他。
管家笑容溫和,與從前一樣,絲毫不見任何鄙夷,甚至帶著帶慈愛,「聽說您救下一名女子,公主讓在下來看看,是否有需要幫忙的地方。」
李長生還沒反應過來,管家已經請他上車,帶他去接晴娘,幫兩人報官、看大夫,管家又詢問他們有沒有住處,得知沒有後,直接將他們帶回西苑。
只不過住的不是蘊空的院子,而是其他院子。
李長生望著高飛的屋檐,目光有短暫的迷茫,又很快化為堅定,「管家說我在國子監幫過忙,就先留在這,等以後女塾開了,還能去那邊幫忙。若是有其他想做的事,也可以離開。」
他從小是孤兒,在白雲寺長大,清修雖苦,但也沒受過什麼委屈。可離開寺廟短短几日,就嘗遍了人情冷暖。他感慨,「從前,看永照公主舉辦義診,只覺得她心善,其實並沒有多少感觸。如今這份善意落在自己身上,才知道難能可貴。」
不僅是義診要花多少錢,而是永照公主始終將自己放在與任何人平等的位置上。
李長生過去修佛,日日把眾生平等放在嘴邊,但現在離開寺廟,他才隱約明白——人在低位時、覺得眾生平等,和人在高位、仍然覺得眾生平等,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
他從前和師兄弟們一起住在西苑,心中沒什麼感受,見到公主,也不覺得自卑。
但換了身份回來,他有很多惶恐,再次見到公主,幾乎不知該說什麼。但永照公主依舊是笑的,紅艷裙擺像是奔騰的火海,她如尋常一般和他打招呼,又主動握起晴娘的手,看著對方不知所措的表情,艷麗的眉眼有幾分溫和。
公主揚起唇,笑意溫柔,眼底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過了許久才開口,「不用感謝本宮,本宮……與你一樣,不過是更幸運一點。」
天下女子命運共通,永照公主是真心實意這樣覺得。
蘊空聽李長生有一句沒一句的感慨,表情始終清冷淡然,唯獨聽到那句『本宮與你一樣』,目光沉了沉,像是驟暗的長夜。
永照公主口中的一樣,並不單純指她們同為女子,還有……
蘊空握緊經書,陰雲遮擋日光,漆黑瞳孔顯出幾分晦暗。
經歷一場劫難,李長生比往日更通透,至少在某些方面,他變得敏銳。望著佛子的表情,某個不可思議、甚至令他惶恐的念頭突兀出現。
笑容緩緩斂去,李長生壓住心中的震驚,低聲開口,「師兄,還俗這件事,我並不後悔。」
若再來一次,他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但唯有一事——
「道途崩散,我悔恨不已。」
李長生一字一頓、吐出來的字仿佛有千斤重,「師兄,愛與道,不能兩全。」
他長在白雲寺,讀佛二十年。其實不是他修佛,而是佛構成了他。
佛道構成了他說話的方式、行為的準則、現在及以後的期盼,如今中途放棄,就像剜心剜骨,硬生生抽去二十年的自己。
放棄只需要一瞬間,李長生以為最難的時候已經過去了。
其實不然,最難受的時刻,是他夜裡醒來,心緒煩亂,想誦佛讀經,卻忽然發現,他已經無佛可拜、無經可讀。
李長生不後悔,可往後的夜裡,他再也無法徹底安眠。
天空中閃電划過,像是要劈開天空,極亮的光划過眼底,一瞬間照亮暗色黑眸。許久後,蘊空啞聲開口,「我知道。」
*
在夫子廟轉了一圈,確保所有人都看見她,越浮玉很快換上新馬車,來到國子監,接蘊空一起去萊州。
趙亭已經離開,車夫是原來的老人,名叫張忠良,就是故意駕車撞李北安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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