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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力閉了閉眼,遮住所有情緒,聲音嘶啞,「情起情滅一念之間,入世出世皆是修行。弟子會去尋她、愛她,然後……忘記她。」
似乎早已知曉這個答案,法真神情未變,笑容溫和,「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事。」
薄唇抿起,蘊空雙手伏地,鄭重叩拜。
三跪九叩之後,他起身,恭敬將佛珠置於蒲團上,頭也不回離開。
望著小弟子踉蹌的背影,法真忽然開口,「蘊空,為師不怪罪你,不只因為為師知道,你會堅守佛法。更因為,無論你怎樣選,為師都會支持。」
「佛不以一人渡萬人。這是你的道,也是你的人生,做一個正確的決定回來。當你想明白這個道理,還願意回來,為師便為你授具足戒。」
受具足戒以後,便是真正的僧人。
蘊空背影頓了頓,什麼都沒說,緩緩離開。
*
同一時間,京城太傅府中,沈望山雙手奉茶,躬身站在馮太傅身前,神情肅穆,「還請老師幫弟子。」
沈望山,沈不隨的父親,刑部尚書。
自從沈方叛亂,於翠微山當場斬首,沈望山便一直心思不寧,他幾次試探皇帝,申帝都一直言語不明。
沈家……會是下一個錢家麼?
等了五天,沈望山終於坐不住,來到太傅府,「還請老師為弟子解惑。」
當年在國子監,沈望山是馮太傅的弟子,也是對方最得意的弟子。
馮太傅慢悠悠喝杯茶,挑眉道,「望山,你讓為師如何幫你?像錢太保幫范啟那般?」
沈望山臉色刷一下白了,他跪地道,「弟子不敢,弟子只是怕……」
怕什麼,兩人都明白。
馮太傅眯眼看著對方,如今世家凋零,確實不能再少了。
他放下茶盞,「為師教你一計,沈方造反之事,由誰而起,如今那人又在那裡。」
沈望山一愣,「您是說佛子……」
「皇上信他,因他一句話斬殺沈方,可那是從前。聽說,他現在破戒了?」
看著弟子逐漸明了的表情,馮太傅笑而不語。
*
廣覺寺中,蘊空還不知那些事,他推開珠簾走進院子,輕輕抬頭。
一身素白的永照公主仍然跪在院子中央,晨光熹微,薄霧與碎光籠在她身上,柔幻的宛如夢境。
他走到她面前,低聲開口,「公主。」
誦經聲戛然而止,纖長睫毛顫了顫,越浮玉睜開眼。
鄭沈弦早就走了,寺廟裡很安全,他不用擔心外甥女的安危,找個空房間睡覺去了。
經幢前只剩越浮玉自己,口中低誦的經文從磕磕絆絆變得順暢,思緒卻愈發混亂,昨夜點燃的香燭早已燃盡,化成縷縷檀煙味,染在她身上,像是糾纏的絲線。
聽見佛子的聲音,越浮玉沒抬頭,鳳眸低垂,隔著薄薄的帷帽,恰好看見蘊空垂落在身側的左手,五指冷白修長,可與此同時,上面傷疤縱橫、血跡斑駁。即便傷口處理過,仍然時不時滲出鮮血。一滴血珠聚落在指尖,在她的視線中,滴答濺落。
磕長頭時,每一次伏身下跪,都要五體投地匍匐,兩手伸到最前面,以手指劃出記號,起身步行到記號處,再次伏身。
從公主府到廣覺寺,三步一叩,不知他走了多少步,不知他跪了多少遍,更不知這雙手有多少次划過尖利的石子與堅硬的土地。
只因為他曾救過她。
越浮玉扯起蘊空的袖子,手帕懸在上空,顫顫抖抖不敢落下,她啞聲開口,「大師,你……」
話音未落,眼前忽然明亮起來,修長五指移開她的帷帽,露出明艷姝麗的面容。
薄日下,永照公主垂著頭,長發散在身後,安靜柔和。從蘊空的角度,第一眼便掃見她紅唇飽滿,像是清晨沾滿露水的玫瑰。
蘊空幽暗的視線緩緩划過永照公主的唇,眼底灼熱又隱忍,可觸及到她微紅的眼尾,所有情緒都收斂。
時至今日,他再也不會分不清欲與情,不明白自己此時此刻、究竟為何想吻她。
蘊空俯身,冷白指背拂去她眼尾的薄淚,嘆息般開口,「別哭。」
佛子的聲音與往常一樣平淡,只是尾音摻了絲啞,仿佛蓮入泥沼,又仿佛……無心無情的神佛走下神壇,沾染塵欲。
越浮玉甚少哭,也許因為她身居高位,做什麼事都遊刃有餘,哪怕遇見些困難,堅持後也能化解。
唯獨面對他。
唯獨面對他,拒絕不了,接受不了,愧疚無用,善意也無用。
思緒已經瀕臨崩潰,此時又忽然聽見他的聲音,越浮玉終於忍不住,眼淚像斷線的珠子一樣簌簌落下,晶瑩水光凝在睫毛上,隨著她每一次眨動而破碎離落。
清晨的寒意侵染淚滴,落在手背上時,冰涼如霜,可蘊空分明感受到,每一滴淚水都滾燙,仿佛岩漿,帶著滴落的地方一同燃燒,又順著血脈流進心臟,連心尖都開始灼痛。
指尖蜷了蜷,蘊空黑眸垂落,指背不厭其煩地擦去滾落的淚滴,一遍又一遍,他的動作極慢,落在她眼尾的力道輕而緩,仿佛……情深繾綣。
他輕輕開口,「戒是貧僧自己破的,受罰也是心甘情願,公主若因此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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