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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二字總是與死亡掛鉤的。
身邊的少年疑惑地問我:「不過是死了個人而已,他們為什麼是這種表情?」
我回答:「因為他們恐懼死亡。」
鈴屋滿臉的無法理解。
以他的個性也確實無法理解,當一個人毫不畏懼,甚至習以為常死神鐮刀的到來時,很難苛求他來與其他人共情。
何況,他說過的話其實有一部分道理。
人總會死的,死亡與吃飯、睡覺、玩耍並無太大區別,本質上是自然規律的作用,就如新生總是伴隨啼哭,離去時的屍骸則會枯槁腐爛。
只是這個道理對於人類這種多愁善感的生物而言,仍舊太過殘酷,就像他們總將生命看得極其高貴而重要。他們總會說:死亡的意義是由人賦予的。但問及具體是什麼時,多數人卻又無法得到統一的答案。
我想,一旦擴展到抽象的死亡意義上,這個概念對於鈴屋而言還是太高深了,再者,我也無法完全解釋清楚自己的想法。
「不要嘗試理解了。」
於是,我扯了扯他的衣袖:「走吧。」
鈴屋輕輕地「嗯」了一聲,安靜地跟著我穿梭在門廊間。
CCG本身幫我預約好了身體檢查項目,我只需要前往相應的檢查區域即可。
醫院的布局變化不大,在這裡暫住過一段時間的我對此也算是輕車熟路。前往各個科室中進行檢查,排隊等待著拿到各個項目的報告單,再被判斷完身體正常後,今年的體檢也差不多告一段落。
所有項目中我最不喜歡的便是抽血。
原因之一是抽血前得保持空腹,之二則是我的靜脈比較細,護士往往無法一次性找准穿刺位置,第一次失敗後會將沒入皮膚的部分稍稍拔出,再次嘗試尋找正確的位置,直到細長的銀色針頭插入青色的血管,抽取所需的血液。
所幸的是第二次很快成功了。
棉簽按壓幾分鐘後,鈴屋指著我的手臂說:「青了誒,會疼嗎?」
「還好。」
我把襯衫的衣袖卷了下來:「不碰就完全不疼。」
對於鈴屋來說,這點淤青不疼是正常的,但是聽到我的回答後他卻露出一副驚訝且疑惑的模樣。
我一時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他眼裡是多麼嬌氣的形象,試圖糾正道:「我只是不喜歡疼痛,不代表不能忍受疼痛。」
「我喜歡疼痛。」
他撫摸著手臂上的人體刺繡,「疼痛會讓我察覺到自己的存在,不過,我現在已經很難感受到它了。」
他的觀念是病態的。
但是我又無法糾正這類病態。該講的大道理都苦口婆心地講過了,總不能讓我找個時光機穿梭回小時候去拯救他吧。
於是,我只是聳肩:「那我們正好相反。」
將各項報告單匯總給負責我的主治醫生後,這位姓氏為「鈴木」的醫生慣例叮囑道。
「少做劇烈運動,吃飯少鹽少油,情緒波動不要太大,儘量不要生病感冒,有不舒服立刻來醫院複查......」
即便對於反覆的話語感到無趣,我卻仍舊乖巧地點頭:「好的,謝謝您。」
他是與涼子同一批的關係不算特別熟悉的同事,聊天過程中也經常聽她感嘆過——鈴木是一位很有天賦的外科醫生,有一雙極其穩定的雙手。
「真子你已經恢復地很不錯了,加油。」
他又乾巴巴誇讚了一句,視線突兀地凝在我身後低頭打著哈欠的鈴屋身上,「哎,她是你的朋友嗎?」
不算是,比起朋友而言是更加詭異的關係。
話語滯留在舌尖幾瞬,秉持著能少一事是一事的原則,我最終還是含糊地說:「他是陪我來的同學。」
「哦,這樣啊......」
可能是我著重強調了「他」,醫生的神情有些訕訕,沒有再追溯是不是朋友這個問題,而是轉移了話題,「你們回去的時候一路小心啊。」
我慣例客套道:「知道了,謝謝您。」
第9章
體檢完畢,因抽血而產生的輕微不適感也消失後,我估摸了一下時間大概到午後了,便向鈴屋提議道:「我們先找個地方吃飯吧。」
我們所處的位置是東京中心醫院,顧名思義,處於東京中心的醫院,在這附近也必然是所謂的發達地帶。
我不喜歡這裡,總覺得此處蘊含著不可名狀的恐怖感。
冰冷的鋼鐵巨獸縱橫交錯,向下望,密密麻麻的人類好似爭奪食物的螞蟻群,扭曲成一團團的形狀。
想起第一次來到這裡時,我緊緊地捏著涼子的衣角,深怕下一秒就被丟棄在馬路中央,又害怕被疾馳而來的車輛壓成一攤形態可怖的肉泥。
那時的我是弱小的,怯懦的,卑微的,對著黑髮女人懇求:「請不要拋棄我。」
年輕的女人俯下身擦去了我因恐懼而溢出的冷汗,柔聲安撫我。
她說,她不會的。
涼子沒有撒謊,她從來沒有產生過丟棄我的念頭。她就這樣牽著我的手,走過一個個路口,踏過一級級的台階,即使粘膩的汗液沾滿手掌也沒有放開。
她輕捏我的手指,試圖讓我放鬆下來:「不要害怕,我們是來尋覓美味的寶藏的。」
於是,從前的我與她、現在的我與他來到這裡。
這裡是地鐵口旁中心商場負一樓的小吃街。上端的屋頂依舊掛著閃亮亮的裝飾物,鋪天蓋地的淡黃色的光芒折射著印入瞳膜;聳動鼻尖,這一瞬間酸甜辣咸交錯雜亂的混濁氣息一如多年前邁入此處的彼時彼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