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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在航速一日千里的船舶上,牧野落梅首次感覺到自己似乎應該重新評估慕容璟和,這個她一度以為已經廢了的男人。

  自前一日答應放眉林走後,慕容璟和的情緒便顯得有些不穩,似乎在竭力壓抑著什麼,讓周圍的人連呼吸都不由小心起來,生怕動作大了會引爆什麼可怕的東西似的。

  站在船窗處,看著自出了離塗灘之後就變得和風麗日的蒼山碧水,慕容璟和不停想著清宴那句讓她去吧,想著這短短几月的遭遇,想著即將面臨的風雲變幻,最終不甘而隱忍地望了一眼天際浮雲,然後毅然背轉過身。

  那就……放了她吧!

  走在陌生的小鎮上,眉林有些茫然起來。她之前有記憶以來的十五年都是被人掌控著,為了一個活著離開暗廠的目標而努力著。出鐘山的時候,她一心照料全身癱瘓的慕容璟和,對抗毒性發作,每天都覺得不夠用。第一次逃離荊北,有瘌痢頭郎中一起,認定要給他養玉。如此種種,每一件事都是不得不去做,從來沒有給她足夠的選擇餘地。如今她孑然一身無牽無掛,也無人再強迫她去做任何事,在這突然擺在面前的自由之前,她竟如一個乞丐面對萬貫家財般,一時竟不知要如何去花。

  荊北不能去。在這寒冬之際,便是最溫暖的南方也沒有燦爛如霞的春花。

  最想去的地方不能去,最想看到的東西無處可尋。於是她只能茫然地流浪著,攀過一座座山,渡過一條條河,穿過一個個城鎮,如同一縷遊魂般無處著落。

  直到某一天,她突然發現周圍景物有些熟悉,尋路走了一段之後,赫然發現自己竟然又回到了老窩子村。一時之間也不知是什麼滋味,只是腳仿佛有自己意識似的,慢慢地走向那幾間曾經住過數日的土坯房。

  路上偶爾遇到村子裡的人,面對他們驚訝關切的目光和詢問,眉林無法回答,只能以微笑相應。

  推開虛掩的柴扉,進入,關上。

  一切如舊,連窗子都還是如她離開時那樣開著。炕上的被子有些凌亂地半掀開,仿佛睡在上面的人只不過離開片刻,很快又會回來似的。靠近窗沿的那大半炕面被褥已經被水浸黃,顯然是離開的這一段時間下過不止一場雨。

  恍惚間,眉林像是又看見那人半靠在炕頭,目光安靜地看著外面,隱約還帶著些許溫柔和笑意。

  那一瞬間,她身體無法控制地顫抖起來,緩緩扶著炕沿坐下,淚水如串珠般落下,耳中清晰地響起他說過的每一句話。

  你是我的女人。除了我,你誰也不准嫁。

  本王不罰你。本王還要娶你。

  你乃窯娼之女……

  今日我會為你和清宴主婚。

  眉林從來不知號啕痛哭是怎麼樣的一種暢快,她隱忍一輩子,如今卻是連流淚也只能無聲。

  眉林在老窩子村里住下了。她不知道離開此地,自己還能去何處。

  她將被雨泡過的被褥重新洗過,在天晴的時候掛在院子裡晾乾。她會把炕燒得熱乎乎的,然後鑽到被子裡,睜眼到天亮。她從還裝著兩人衣服的箱子裡拿出自己的放在炕頭,然後把箱子連著裡面他穿過的衣服鎖上再也不去打開。她扯了青棉布來,開始學著做冬衣……

  村子裡有人會來串串門,順便閒聊兩句,問起她家的男人。

  眉林笑著說找到一個能治他癱病的大夫,他在大夫那裡,等好了就回來。也許是因為很久都沒再吃曼陀羅和地根索的原因,她的嗓子又勉強能發出一點聲音,雖然沙啞,說出的話卻是能讓人聽明白的。

  村子裡的人以為她是病了才這樣,所以並沒放在心上。他們看她說那話時是一臉的歡喜和期待,也替她開心起來。

  他會回來的。不知是不是相同的話說得太多,多到連她自己幾乎都要以為是真的,於是總會不由自主地望向院子外的山路。她想那個人如果從那裡走來,必然會披著漫山晚霞,野花染襟袖吧。

  等翻了春,如果自己還能動的話,就再去一次荊北。那一日清晨抹去井沿上的白霜,她看著井水中倒映出的自己越來越消瘦的臉,暗自下了決定。但是她其實心中清楚,她最想見的早已不再是那滿山遍野的春花。

  也許同樣一個夢做得多了,就真能成為現實,雖然這之間可能會有些差距。

  臘月二十九。那一日沒出太陽,當暮色降臨的時候,荒野山村就像被籠上了一層薄薄的霧靄。

  眉林正坐在灶房裡燒火做飯。野豬肉炸出的油放進炒菜鍋里化開燒熱時,濃濃的香味便從廚房飄散了出去。

  就在那個時候,急促的蹄聲突然刺破凝止不動的暮靄,由遠而近,每一聲都仿佛踏在人的心上,帶著讓人顫慄的沉重。

  眉林本來不想理會,洗好的青菜倒下鍋,翻炒了兩下,終究沒忍耐住,一把將鍋端離燒得正旺的火,擦了擦手,走出去。

  一人一騎出現在青暮籠罩著的山徑上,披風被寒風吹得在身後翻飛,如同翻湧的暗雲。

  眉林站在檐下,看著來人在院子外面停下,心裡出奇的平靜。她想,她其實知道他會來的。只是這一次,又為了什麼?

  柴門被推開,那人大步走了進來,從容得就像是在自己家中那般。鷹梟般的雙眸緊攫住她,英俊的臉上布滿風塵之色。

  不過分別月余,慕容璟和身上竟已多出了一層殺伐肅煞之氣。

  第二十章(2)

  眉林手微顫,突然彎了眉眼,往前急迎兩步,然後被他一把摟進懷中。當兩片滾燙的唇渴切地印上來的時候,那一瞬間,她恍惚覺得自己好似那等到良人歸來的征婦。

  帶著風塵與寒糙氣息的披風將她緊緊裹捲住,呯地一聲,門砸在門框上。翻滾在已燒熱的炕上,男人急迫地闖進女人的身體,仿佛想將她狠狠揉進自己的靈魂中一般。

  天完全黑了下來,屋內漆黑無關,粗重的喘息漸漸平息下來。

  許久,敲打火石的聲音響起,一抹昏黃的光亮起,很快填滿整個房間。那點火的修長身影轉身一哧溜又鑽進被褥中,將坐了起來想下炕的女人整個兒抱進懷中又倒了回去,然後留戀不已地親吻她的眉角。

  “瘦得過了,硌得很。你都不吃飯的麼。”他眉峰不自覺地緊擰了起來,雖然是這樣說,卻仍抱著懷中人,手指緩緩在那清晰的肋骨上來回撫摸著。

  眉林抓住他的手,目光盯著那被窗隙中漏進的風吹得輕輕跳動的燈焰,唇含淺笑,卻沒有回應。她覺得此時此景實在像極了做夢,夢中的他似乎真是喜愛她的。

  男人顯然無法忍受被忽略,不由搖了搖她。她回過神,臉上的笑容加大,然後翻轉身主動吻住他,將兩人引入新一輪的愛欲狂cháo中。

  夜深沉,她睜開眼看著男人疲憊不堪的睡臉,手想去碰觸,卻又怕驚醒難得入眠的人。她在他身上聞到了戰場的肅殺與血腥味,是什麼事需要讓他這樣緊迫地來找她?

  自然不能是……掛念著她。她的眸子漸漸黯淡下來。

  慕容璟和是被煮臘肉的香味勾醒的,他慵懶地睜開眼,發現已是一室天光。真是很久沒睡得這麼舒坦過了。他打了個呵欠,躺著不想動彈。

  窗子外面傳來人細語的聲音,他半抬起身推開窗,看到幾個有過數面之緣的鄉鄰站在院子裡拉著眉林在說話。眉林臉上帶著愉悅的笑容,耐性地應答著。

  應答……他一驚,不由坐直了身體,被褥滑下,露出赤裸結實的胸膛。

  外面的人聽到開窗的聲音不約而同望過來,正巧將這一幕盡收眼底。那幾個皆是婦人,除了一個五六十歲的婆子外,余皆暈紅了臉。

  眉林臉微黑,走過去碰地一下又將窗子從外面關上,回身時看到幾個婦人眼中的惋惜,一時也不知該笑還是該惱。

  這幾人是昨日聽到馬蹄之聲,今日特別來打聽情況的。見到她家男人果真回來了,還能動彈,心中都不由暗暗納罕。

  又閒聊了兩句,慕容璟和已經穿好衣服從房內走出來,對自己之前的失態絲毫不以為意,面色從容地對著幾人頷首為禮。他長發尚未梳理,披散在肩背上,然而身長玉立,挺拔遒勁,實在招人得很。

  幾個人見他與以前判若兩人,不免侷促起來,當下道了喜,就匆匆離開了。

  眉林送走她們,關上院門,回身看到慕容璟和正定定地盯著自己,心中莫名,但並沒問出來。只是去到灶房拿了盆,舀了熱水,給他洗臉。

  “你能說話了?”洗完臉,在讓眉林給他梳頭的時候,慕容璟和突然開口。

  眉林手上一頓,因為沒有鏡子,他無法看到她的反應,心下不由有些煩躁起來。正想轉頭時,她的手又動了起來。只是終究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慕容璟和強耐住滿腔暴躁,等到頭髮梳好束起後,才一把抓住那不知何時已經變得皮包骨的手腕,將她拉進自己的懷中,黝黑的眸子緊緊盯著她沉靜的雙眼。

  “為什麼不回答我?我明明聽到你開始在跟那些人說話……”他厲聲質問,原本因為她能說話而升起的喜悅因著她不願意對著自己開口而慢慢變淡變無。

  眉林靜靜看著他眸子裡透露出來的急切和焦躁,有片刻的疑惑,但並不覺得害怕,試探地抬起手,她覆住他的眼,在看到他錯愕的反應時,不由笑開。

  她現在已經不是他的奴才,再也不用對他唯唯諾諾……這種感覺真好。

  眉林始終沒有開口跟慕容璟和說話,也沒讓慕容璟和有機會說出來找她的目的。慕容璟和起來時已經接近正午,她做了一桌豐盛的飯菜,同他面對面坐在一起吃了。後來慕容璟和也沉默了下來,不再逼迫她開口。她給他夾菜,無論夾什麼,夾多少,他都會吃光。然後,她臉上的笑容就越來越大,連眼裡都帶上了笑,驅散了其中鬱積的悲涼。

  這是她有生以來過的第一個年,大概也是最後一個,能有他陪著,也算無憾了。

  吃過飯,眉林收拾了碗筷,然後開始疊被子。

  “解藥已經制了出來。”慕容璟和站在她身後,沉聲道。

  眉林點了下頭,看到被褥上留下的昨夜歡愛痕跡,臉微微紅了,猶豫了下,又繼續將其疊起來。如果有機會……再洗吧。

  她轉過身從箱子裡拿出包袱皮,攤開,將衣服折了幾件放上去。

  慕容璟和看著她的舉動,垂在身側的手不由緩緩握緊,心口仿佛壓著一塊大石般,有些透不過氣。直到帶著她騎上馬,將那院子那村子拋在雲霧之中,他這口氣也沒緩順暢過來。

  等抵達昭京荊北王府,已是兩日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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