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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庫莫提一樣,被圍困了數月的數月的鷹揚軍爆發出了巨大的士氣,一鼓作氣的打開了城門,隨著外面趕到的援軍內外夾擊,殺的高句麗人潰不成軍,倉皇逃離了昌黎城。

  鼓聲擂起,不過一通鼓罷,便已得勝收軍,兩方匯合,也讓他見到了“拓跋燾”的真面目。

  那是拓跋燾身邊身形和他非常相似的一位宿衛,名為王青。

  大部分鷹揚軍不認識拓跋燾,王青身邊的宿衛和羽林郎事先應當是和拓跋燾商議好的要瞞天過海,所以王青穿著全甲,也沒和他多寒暄,只是遞給他一封信。

  信中的內容很簡單,大約是白鷺官發現京中宗室和國戚有所異動,黑山大營的夏鴻和王猛又發現先前返鄉的黑山軍大批不知影蹤,調查一番後發現已有一年多沒有回歸鄉里,也沒有接受軍府重新徵召,擔憂大批善戰的軍戶離開故土不服從軍府管調會引起動亂,所以密報朝廷云云。

  宗室、國戚、漢臣以及軍中的矛盾由來已久,隨著拓跋燾征服越來越多的土地,用封建的漢化制度取代舊部落的制度的腳步也就越來越快,軍中尚且不提,宗室和國戚的權柄首先就被分走了一大部分,這種矛盾遲早要激化出來。

  而“部落制度”的核心就是“主僕”制,哪怕拓跋鮮卑的祖先如何拆散鮮卑貴族的私兵家將以“軍戶”制分散他們的權利,隨著戰爭不停的發生,重新擄掠的人口又會增加他們的勢力,而從前分出去的許多將領,依舊還把這些貴族當做主家,主家對他們有著殺伐決斷的權利。

  宗室和國戚是最大的奴隸主,軍戶又有大批由曾經“奴隸”身份轉變為“自由民”身份、卻依舊附庸舊主壯大的將領,如果真依王猛所說,任由他們擴大勢力,最終只會醞釀出巨大的反叛。

  拓跋鮮卑雖子嗣繁榮,但在拓跋珪和拓跋嗣兩朝,兩位皇帝都性格多疑,也不知道殺了多少直系的血親,就連庫莫提的父親、那位先帝的弟弟,都是被拓跋嗣暗中下詔賜死的。

  正當壯年、能征善戰、且有王帳有奴隸有精兵的兄弟,是最可怕的皇位競爭者,一旦成年之後,哪怕沒有反意,也極少能夠在皇帝的猜疑之中活下去。

  翻開拓跋鮮卑的傳承,除了能夠繼承王位的那一個,每一代皇帝的兄弟幾乎都是“夭折”、“早薨”、“無後”、“暴斃”,活過二十歲的都極少,這也導致每一個拓跋鮮卑一旦能夠人事就拼命的留下子嗣,生怕這一支的血脈從此斷絕,連王位都要給外人繼承。

  這是一個怪圈,是宗室和王位上坐著的那個人最大的血海深仇,直到拓跋燾繼位,才算堪堪停止。

  但拓跋范被罷黜又讓宗室們開始慌了,拓跋燾比先帝、先祖還要強硬的態度和雄心讓原本就苟延殘喘的宗室更加害怕。

  這些事情,他從很小的時候就已經了解了。

  那位端平姑姑每每抱著他的哭泣,那些對他英年早逝的父親的悲痛,母親的改嫁、母族的不管不問……

  小的時候,他一直不知道自己到底該信任誰,該選擇誰,該如何做,直到先帝將他和其他失去父親的宗室接入皇宮“培養”,直到他認識了豪慡灑脫的儲君拓跋燾,他才算是找到了可以值得信任之人。

  對於這位堂弟,他自嘆不如,這是一種“器量”和“胸懷”上的甘拜下風,他無法將自己的私心放到最低,即使他再怎麼少年老成,關心的依舊是母親、拓跋燾、姑姑、父親的舊臣家將,然後才輪到國家。

  他並非大義凜然之人,也不願像其他宗室那樣要將上一代的血債銘記於心,有時候他想,只要人人都像他一樣了解拓跋燾,知道他是個什麼性格的人,那些誤會也許就永遠不會存在。

  因為這樣的想法,從少年起,他就儘量製造機會拓跋燾多出宮去,多和那些“親族”接觸,他牽線搭橋,他積極結交同輩的宗室,就是為了能讓自身成為紐帶,讓宗室和儲君能夠打消疑慮,不再重複上一代、上上代、上上上代的悲劇。

  直到一位對先帝懷著恨意的衛王后裔差點毒死了上門做客的拓跋燾和他。

  這件事讓他了解仇恨不是那麼容易被化解的,也讓原本就對他抱有疑慮的先帝將年少的他送去了黑山,從戰況最激烈的邊境開始歷練起,就如每一個拓跋鮮卑的孩子。

  也許先帝也厭惡了那種懷疑著每一個血脈至親而活的日子,所以才將他們這些“遺孤”接入宮中,又忍耐著他那些自以為不為人知的小心思,一點一點的將拓跋燾引入宗室的圈子。

  先帝想要看到成效,想要看到拓跋燾收服他們的可能,然而自己交上了一份糟糕的答卷,將一切都全部搞砸,也讓自己徹底失去了在拓跋燾身邊的資格。

  被賜死的同輩宗室讓拓跋燾痛苦了很長一段日子,在下毒事件之前,那是一位和藹的、非常體貼的兄長,性格風趣,善行獵,會很多事情,讓尚且年幼的拓跋燾和庫莫提十分仰慕他。

  誰又能明白這些“關心愛護”之後,隱藏著的是“恨之欲死”的陰暗?

  雖然後來拓跋燾很快振作起來了,但庫莫提很快知道,這件事對拓跋燾造成了很大的傷害,甚至對宗室產生了一絲如同父祖一般的防備。

  這是他的錯,必須由他來挽回。

  後來的他,率領著父親的舊臣愛將硬是在黑山殺出了自己的名頭,他是同輩之中最早靠自己封王的“直勤”,也是最沒有利害關係的孤臣,他不娶妻,不納妾,不生子,他是拓跋鮮卑早婚宗室中的異類,也是徹底讓先帝放下心來放權的“叛徒”。

  他在宗室和拓跋燾之間盡力斡旋,宗室是他的親族,拓跋燾是他的兄弟,他很自私,兩邊都不想失去。

  所以他察覺了黑山之中宗室的暗棋,卻只是悄悄利用各種手段將他們剔除出去,讓他們無計可施。

  他將一切會引起白鷺官和拓跋燾生疑的不安因素都消滅與無形之中,就猶如黑夜中的行者,走鋼絲的伎人,一旦稍有不慎,便里外不是人,落個勝敗名裂的下場。

  但他一個人能做到的實在太有限了,所以他必須壯大忠於陛下、終於國家的力量,他開始在黑山提拔人才、平衡左右和中軍的關係,他不停的得罪人,又施恩於人,他製造出無數個巧合,就為了將那些隨時可能爆發的不安隱藏到更深更黑的地方去。

  他知道自己這樣只是治標不治本的辦法,但孤軍作戰的他,再也找不到什麼其他的法子。

  黑山的重新洗牌讓他把許多不安因素都踢了出去,但這些昔日在軍中橫行慣了的“族兵”似乎依舊蠢蠢欲動,黑山差點因此造成譁變,全靠他用鷹揚軍才鎮壓下去。

  從那個時候起,他漸漸才明白為何宗室那麼害怕。

  宗室的力量如果全部依靠王位上坐著的那個人,那麼他們能做到的事情越來越少,他們說出來的話越來越沒用,到了最後,他們甚至活的還不如那些普通軍戶出身的將領。

  不能打仗、無法得到戰利品和人口,也不能圈地作為牧場的貴族,除了名頭好聽,還有什麼?

  他一直以為自己再堅持幾年,再努力幾年,等到拓跋燾統一中原,實力越來越強,宗室們也就會自然放棄那些螳臂當車的想法,自然的認識到部落制度終究是歷史中被拋棄的陳舊之物,為了更大的疆土、更廣闊的未來,總要捨棄掉一些什麼。

  庫莫提並不是個愛國的人,但他憧憬拓跋燾心中的那個未來,人都是有嚮往美好的那一面的。

  他是自己親如手足的弟弟,他不幫他,能幫誰呢?

  他天真的以為自己的努力是有用的,他以為自己的那些努力會讓拓跋燾保留心中對宗室的那一片溫情,不會變成其父、其祖那樣以玩弄手段和辜負別人的信任而獲得王位穩固的那種人。

  但這一封信,徹底擊垮了他的堅持。

  羅結終是發現了他的那些手段。

  也許花木蘭對於王斤事情的判斷、以及宗室將金銀藏匿於他的別莊對他進行警告的示威,讓拓跋燾對目前的局勢造成了錯誤的判斷,他的那些勉力維持表面上和平的行為,使得拓跋燾認為自己的情況變得非常危險,宗室很可能隨時發動叛變,甚至會威脅到他的生命安全。

  所以拓跋燾聽從羅結的建議,先下手為強,以自己失蹤為誘餌,在國內布了一場局,要將所有的不安勢力一網打盡。

  從“議立儲君”開始,這位已經一百二十歲的老人瑞就在布局,他巧妙的利用了拓跋良和拓跋范的尷尬,讓拓跋良為白鷺官傳遞情報,又安排宮中的侍衛故意疏忽防守,暗中卻已經安排好了兩位皇子和所有人的退路。

  一旦宮中真的不能防備,還有特地從北涼調回的花木蘭救援,雖然損失肯定會有一些,但如果不拔出這些惡瘤和痼疾,只怕會造成更大的動亂。

  庫莫提當時心神就如遭重擊,幾乎要站不住腳去,就在這個時候,大地突然傳出了讓人震驚的抖動聲,肆nüè的洪水夾雜著折斷的樹枝、石頭從護城河裡一涌而下,徹底淹沒了入城的吊橋,將原本就搖搖欲墜的他捲入了河裡。

  他原本是不會被沖走的,他的身邊有無數鷹揚精銳,有人拉住了他,有人抱住馬拼命想將他推到馬上去……

  ——是他自己鬼使神差的放開了手。

  他真的累了。

  不娶妻,不納妾,不結黨,不營私,他努力加強王權的實力,他掩蓋宗室做出的叛逆行為,為的不過是想魏國和陛下有一日能找到更好的法子,平穩的度過這個陣痛期罷了。

  然而無論他如何力挽狂瀾,他的用心還是抵不過那位老“大人”的重重盤算。

  夏鴻和王猛是什麼時候開始暗中傳信和追查黑山的事情?

  是因為陛下也開始懷疑他了,所以不願意把這些事交給他做嗎?

  拓跋良知不知道這麼做會讓他的家族徹底覆滅?

  他真知道“父子相殘”意味著什麼嗎?

  四處如果作亂,會不會有勢力趁機而起,讓假戲變成真做?

  陛下又是否真能接受得了這樣做造成的損失?

  以及……

  陛下知不知道,如果真的這樣做了,就再也回不了頭了?

  那個陛下和他一起在被子裡埋頭密謀著各種“詭計”的日子,終是一去不復返,那些光明磊落的神情,會不會最終變為先帝那充滿猜忌的樣子?

  心中維護的淨土赫然崩裂,庫莫提感受到了巨大的頹喪感,這些讓他這個以榮譽和責任為己任的軍人像是自暴自棄地鬆開了手,隨著洪流的咆哮“自由自在”地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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