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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人的問題嗎?”

  “是。每個人最出色的地方自然會被別人說道,比如我的力氣,阿單志奇的廚藝,吐羅大蠻的好人緣,以及……你的臉。當你身上有比臉更出色的地方時,自然就不會有人談及你的臉了,或者,不會將它當做重點。”

  賀穆蘭這些話憋了許久。

  “外面這些討論你的同袍大都沒有侮辱你的意思,也沒有惡意。他們談論你的臉時,和談論我的腹瀉,吐羅大蠻的口臭,胡力渾的腳臭沒什麼區別。”

  由於賀穆蘭是蹲著如廁的,被撞到時別人總覺得她是在大號。她從來都是露出“抱歉”的表情,然後捏鼻子,誰也不願意留在那被熏,久了以後,花木蘭腸胃不太好,經常拉肚子的傳聞也就越演越烈了。

  “‘看,花木蘭那樣的勇士也拉肚子!看,吐羅大蠻雖然人緣好,但一說話就口臭!看,胡力渾腳臭!看,狄葉飛長得像個女人!’”

  賀穆蘭故意捏著嗓子尖細著說話,終於引得狄葉飛露出了一個笑容。

  “你看,其實就是這麼回事!”賀穆蘭聳了聳肩,“你不妨放輕鬆點。”

  “

  知道了,火長。”

  狄葉飛低下頭,也不知道聽沒聽進去,繼續將紅纓系在雙戟上。

  “不過,狄葉飛,我總覺得門外那些放了一堆的東西是給你的。”賀穆蘭忍不住還是說出了自己的猜測。

  “軍中寂寞,許多人都需要一個精神寄託。像是吐羅大蠻那樣的,都恨不得有個女人脫離‘童子雞’的稱號,難保沒有人把你臆想成他腦海里的那個樣子。你要真遇見這種人,無需理他,只要記得他們喜歡的不是你,而是他們腦子裡造出來的你就行了……”

  狄葉飛怔愣了一會兒,呆呆地點了點頭。

  賀穆蘭見他似乎聽懂了,心中也是安慰。

  她的真實年紀,比現在火里年紀最大的阿單志奇都要大上幾歲,所以看他們時,不免有些長輩看晚輩,或是大姐姐照顧弟弟們的感覺,有時候說話、行事,都不自覺的表現出來。

  她拍拍屁股,站起身來。

  “我去給你們準備吃的。”

  賀穆蘭掀了帘子出門,冷不防看見那羅渾站在門口,望著地上一堆爪牙皺眉。

  她對那羅渾點了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往灶房而去。走了幾步,卻發現那羅渾也跟上了,這就奇怪了。

  “你有何事?”

  她停下腳步。

  那羅渾自那夜被她揍飛,已經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和她說話了。

  “你和狄葉飛說那些,只會讓他更痛苦。”

  那羅渾一開口就有隱隱的譴責。“他長得像個女人,這是無法改變的事。你告訴他,這不是他的錯,是別人的錯,他就會把錯全怪在別人身上,怪這個世道……”

  “那時候,他該怎麼過日子呢?對所有人都抱有敵意嗎?”

  “與其讓他覺得整個世道都是錯的,不如就讓他……”

  “那羅渾。”賀穆蘭打斷了他的話。“你認識的狄葉飛,是什麼樣的人?是脆弱到只能靠著自我哀憐活著的‘狄美人’,還是一直努力活著,情願面對各種不公平待遇也不願意自殘容貌的倔強火伴?”

  “當然是後者!”那羅渾一時煩亂於極點,對於賀穆蘭打斷他說話的無禮也生出了憤慨。

  “在我看來,能理解‘我是對的,錯的是這個世道’,比‘世道沒有錯,是我還不夠成熟’要幸福的多。這世上,要讓所有人認同是不可能的,既然如此,狄葉飛必須要有孰輕孰重的決斷。”

  賀穆蘭在現代時,見過許多因為太過在意別人的看法,到後來反倒變成最讓人討厭的那種人。

  狄葉飛的內心其實有十分柔弱的一面,他外在的冷傲和堅韌都是為了掩飾住自己最柔然的那個部分。

  那是那柔軟並不是可恥的。

  鮮卑的男人唾棄柔情,認為那是和女人聯繫在一起的東西,就如同力量往往和男人聯繫在一起,這是狄葉飛最痛苦的地方。

  一方面,他覺得自己的力量、武藝都足以匹配“男人”這個詞彙,但是另一方面,他確實無法改變自己的長相,也不得不承認自己也有“溫情”的那一面,就如花木蘭記憶里狄葉飛親吻死去同袍的那一幕。

  他在為擺脫不掉“柔弱”的那部分而痛苦。

  賀穆蘭在很多鮮卑男兒的身上看到了這種矛盾。

  因為“害怕妻子死去,兒孫擁有和他一樣不幸的命運”這樣柔弱的理由,拓跋晃不敢和任何說出自己期待皇位的原因,因為害怕得不到別人的認同,對自己這種柔弱的理由都不自信,他選擇隱瞞、欺騙、毫無感召力的去獲得別人的幫助。

  因為“害怕母親失望”這樣柔弱的理由,丘林豹突選擇了當逃兵。這種理由是不可能被這個時代的任何人認可的,所以他內心追求榮譽的男性那一面,和希望“母親能滿足”這樣妥協的柔弱不停角力,痛苦掙扎。

  因為接受不了“花木蘭是個女人”而逃避了投奔花木蘭的阿單卓,因為“憎恨這個制度不願意做炮灰”而選擇當了逃兵的那個鮮卑強盜,他們都是因為自身柔弱的那一面而痛苦掙扎過。

  他們有的有可以回頭的機會,有的正視了自己的內心,有的尋求真正能理解他們的苦衷的人幫助,有的也只能蹉跎痛楚一生。

  價值觀這種事情,是賀穆蘭無法以一己之身對抗的強大阻力,就連她自己,在到了這個坑爹的古代戰場後,被迫地抹殺掉了自己過去對殺戮、對戰爭的憎惡,不得不投生其中,為了生存而戰。

  可她畢竟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堅持的是什麼,所以她的世界不會轟然倒塌,她的人生也不會慢慢偏斜。只要道路的方向是對的,哪怕其中布滿荊棘,她總歸能走到她要的終點。

  可是因為她的到來,狄葉飛不知道還能不能有後來的機遇去宿衛了。

  遇不到曾經有過相同經歷的崔浩,狄葉飛究竟能不能像未來那樣堅毅不屈的走出自己的路,就成了一個讓賀穆蘭不安的問題。

  她關心狄葉飛,不僅僅是因為他長得好看,他為人乾淨,他是花木蘭的好同伴,而是因為,她覺得自己干擾到了他的未來,也許會讓他失去自己曾有過的“信念”。

  在這個蒙昧蠻荒的年代生存,若是沒有“信念”,那實在是太痛苦了。

  “那羅渾,你追求的是什麼呢?”賀穆蘭雖然是火長,但確實沒有以前的阿單志奇稱職。至少,阿單志奇是個好火長,所有人說其他來,都有一肚子的話。而她雖然照顧了他們的吃喝,照顧了他們的安全,卻沒有照顧過他們的想法。

  那羅渾將她視為勁敵,而她破除迷惘後已經徹底讓那羅渾知道了他與她之間的差距,這是先天的天賦與後天的磨礪造成的、如同天塹一般的鴻溝,是現在只有二十歲的那羅渾完全無法逾越的部分。

  那麼,那羅渾怎麼看她呢?他……會不會因為自己被埋沒在右軍而後悔?

  這些賀穆蘭都不曾問過。

  “大丈夫在世,自然追求的是揚名立萬,馬上封侯!”那羅渾理所當然地吼了出來,“難不成你不是嗎?”

  “……我只想活著,想讓更多人活著。”

  死過一次,她任何時候都不想再經受一次那樣的痛苦了。眼睜睜看著同火戰死,自己也被當做豬狗一般的踐踏……

  “這算什麼追求!”那羅渾覺得賀穆蘭說的話像是冰針火舌似的輪番刺進他的心裡。花木蘭說的話讓他又羞惱又氣憤。

  如果這樣的強者追求的都只不過是“活著”而已,那他們這些還弱於他的人,叫囂著“我要揚名立萬”,簡直被襯出的就是一種狂妄了。那羅渾根本不相信花木蘭這樣耀眼的人追求的是這樣的東西!

  那麼,說出這樣的話,對他就是一種敷衍。

  是因為看不起他嗎?

  覺得他追求的東西很好笑,不屑於和他一起分享自己的想法?

  “這才是我這麼強的原因。”

  這才是花木蘭這麼強的原因。

  “首先要活下去,才能獲得你想要的東西。功名、財富、女人、別人的尊重和認同……這些東西,死人都只能‘曾經’擁有。”

  賀穆蘭說的,已經是讓這些從小接受“不畏死”教育長大的鮮卑男兒們,足以脫口大罵的東西了。

  “我不覺得這樣可恥。就如同我覺得狄葉飛的長相併不是一種‘錯誤’一樣。只有正視自己的害怕什麼和想要什麼,才能強大起來。”

  賀穆蘭看著在不住喘氣的那羅渾,不願再刺激他,她擔心再說下去,晚上他掀的就不是他的衣服,而是拿刀捅她的腦袋,看看裡面有沒有壞了。

  她就這樣穿過那羅渾,待走了幾步,突然扭過頭來,問他道:

  “對了,你學習的是殺氣,練的也是殺人的槍法,這說明你希望別人害怕你。我很好奇,你為什麼希望大家都害怕你呢?”

  那羅渾的眼睛都紅了,胸口不停起伏,表現出馬上就要撕衣大吼的架勢。

  賀穆蘭問完這句話後,連忙捂住嘴,帶著一絲惡作劇般的笑容,裝作逃命一般的逃跑了。

  “……我是希望別人害怕我嗎?”

  那羅渾咬牙切齒。

  “媽的!打仗不讓別人害怕我,難道還要讓人喜歡我!就是這樣沒錯!”

  ***

  “你們幾個好奇怪啊……”阿單志奇一邊啃著胡餅一邊好奇地看看狄葉飛,再看看那羅渾和賀穆蘭。

  “怎麼好像在吵架的樣子?”

  “沒有。”

  “沒有。”

  “沒有。”

  三人幾乎是異口同聲。

  “沒有就好。火長脾氣好,你們不要老欺負他。”阿單志奇嘮嘮叨叨起來。“那羅渾你也是的,一天到晚就像個悶葫蘆。狄葉飛你長得這麼好看,應該多笑才是,就算笑起來像個女人,至少你比我們都有用些吧?我們就是想笑也沒辦法逗火長樂。你這樣的本事,別人羨慕都羨慕不來……”

  狄葉飛被阿單志奇的嘮叨引得有些堵住耳朵的衝動,狄葉飛更是放下胡餅,忍不住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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