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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在做這一切的時候,王氏就倚在那間陽宅的門邊抹著眼淚看著他們,好像要把一輩子的眼淚都要流出來似的。

  賀穆蘭做完了這一切,帶著阿單卓進了屋,開始向雙方引見:“這是我的同袍,郎將丘林莫震的夫人,她娘家姓王,你喊她王姨就好。”

  “王姨安好。”

  阿單卓跪下磕了一個頭。

  王氏也伏□子回禮。

  “這是我昔日火長的兒子,叫做阿單卓。他今年剛剛十八,比你那兒子小上一歲。他年前來拜訪我,所以我帶著他出來遊歷,長長見識。”賀穆蘭看著王氏,有些期待地問她:“既然鄉人和我說你們都死了是假的,那丘林豹突應該沒有事吧?他去哪裡了,難道去打獵了?”

  一說到丘林莫震的兒子,王氏的臉色就唰的一下白了,而後白色又變成了紅色。阿單卓坐在賀穆蘭的背後,看著這位境遇和他家類似的婦人面色複雜,不由得好奇那個叫“豹突”的孩子到底出了什麼事。

  “是嗎,所以不是因為聽到了那個傳聞不再送東西來了……”她開始小聲地自言自語。“……而是什麼都不知道嗎?”

  這個事實讓她又羞愧又難過,繼而升上來的是失而復得的歡喜和害怕對方知道真相以後的厭惡。

  所以王氏猶豫了許久,最終卻是怯懦地開了口:“鄉人說的沒錯,這邊的丘林……已經沒人了。”

  “什麼?”賀穆蘭瞪大了眼睛猛然站起了身。“究竟出了什麼事?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豹兒他打獵跌下山谷,連屍首都沒找到,肯定是被什麼豺狼虎豹給吃了……”王氏捂著臉嚶嚶嚶地哭了起來,“是我的錯,我的錯,我沒照顧好夫君的兒子,您就不要問了。”

  “那鄉人們?還有丘林莫震的弟弟呢?不是和你們一起住的嗎?”

  “他幾年前就回祖地去了,早就不在這裡住了。”王氏抽泣著解釋。

  “他回祖地?他答應丘林莫震要照顧你們妻兒的……”賀穆蘭不可思議,“男兒一諾千金,我是女兒,尚且說到做到,他和你們是血肉至親……”

  “您別說了,說了我更難受啊!”

  王氏嚎啕大哭了起來。“為什麼莫震要丟下我們母子,就算有您照顧,這世道怎麼好過啊!他是小叔,我是寡嫂,他受不住別人的閒言碎語走了也是正常的,不能因為他是血肉至親就強迫他照顧我們……只怪我們命苦!”

  寡嫂?小叔?

  這王氏到底在說什麼?

  她的意思是指丘林莫震的弟弟莫雷忌憚鄉間的閒言碎語,所以不管不顧的回老家去了嗎?

  這怎麼可能?鮮卑人本來就有兄死納了嫂嫂的慣例,雖然有些弟嫂之間根本不會發生**關係,但也要以妻子的名義贍養兄弟的家人,這在鮮卑族根本就不是什麼問題啊!

  就算真成親了也沒什麼,更何況只是比鄰而居照顧而已!

  賀穆蘭還欲再問,阿單卓在她的身後突然拉了拉她的衣角,賀穆蘭回過頭去,卻發現阿單卓輕輕地搖了搖頭。

  這孩子很少主動說出自己什麼看法,想到阿單卓家也是寡母帶著孩子在同族中生活,也許真有什麼隱情她不知道也不一定,所以只好閉口不言,再也不追問了。

  王氏見賀穆蘭不再追問,明顯鬆了一口氣,眼淚卻還是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怎麼都止不住。

  賀穆蘭心中煩悶,她從來不知道一個人能哭到這般地步,哭的別人心肝都亂了。

  “我……我出去透透氣。”

  賀穆蘭猛然站起來,問了個罪後出了屋子,對著丘林莫震的墳塋長舒一口氣。

  這時候,她才發現丘林莫震的墳塋旁有個小小的鼓包,只是沒有墓碑也沒有任何像是土墳的樣子,所以她才沒有往那方面想。

  所以,那是丘林豹突的墳墓嗎?因為死不見屍,所以立的衣冠冢?

  那婦人住在這裡,是給兒子和丈夫守墳,想要一家人住在一起?

  “嘁,我難道是傻子嗎?”

  賀穆蘭被這根本一點都不浪漫的猜測給激怒了,皺著眉頭恨不得衝進去再逼問一番才好。

  她有眼睛能看,有耳朵會聽,若是王氏還住在自家宅子裡,她說這些話她還信,可是現在都已經住在這鬼地方了,鄉人都是避之不及或者厭惡萬分的態度,她自己也一說起往事就羞愧難當的樣子,難道當她是瞎了嗎?

  她到底在瞞什麼?

  賀穆蘭一下子就對這個女人產生了芥蒂之心。

  沒過一會兒,腳步聲從她的身後穿了出來。

  這裡穿著靴子的只有兩人,跟上來的是誰,不言而喻。

  “你也出來了。”賀穆蘭頭都沒回。

  “嗯。”阿單卓的聲音有些沉悶。

  “我們去遠一點走走吧。”

  她抬起腳,朝著土坡的另一頭走去。

  兩人走到土山的邊沿,看著山下大片大片的樹叢,都沉默不語。

  “你覺得王氏說的話可信嗎?”賀穆蘭終於還是忍不住打破了沉默。“你為何要拽我的衣角?”

  “說實話,從小市鄉那些鄉民都說丘林家死絕了開始,我就知道這戶人家一定是做了什麼不好的事。”

  阿單卓的話語中有一種讓人覺得壓抑的東西。

  “花姨,你是不知道孤兒寡母在鄉間會是什麼樣的生活,人們即使在背後如何說你們家的不是,可是在外面,尤其是在外人面前,還是會維護戰死者家人的尊嚴的。”

  “我阿爺走的早,我四歲就沒了阿爺,我阿母帶著我十分困難,雖有您的照顧,也有您名頭的庇護,對於我家的閒言碎語從來都沒斷絕過。我阿母從來不自己出門,要有說親的人家也趕出去,並不是因為阿母要守節或者為了名聲……”

  阿單卓捏了捏拳。“是因為我們需要宗族的庇護。我阿母必須表現出讓宗族值得為我打算的價值。”

  鮮卑人除族和漢人完全不是一個概念。鮮卑男子,尤其是軍戶,自出生起就有永業田,若是成年了,還會有更多的田地分配。鮮卑軍戶娶妻會有朝廷負責說媒,有挑選的餘地,還會得到軍府給的補貼。

  若是哪個軍戶家裡要是有其他的一技之長,會分配到不少額外的活計,得到不少私活,這些都是收入的來源。

  比如花家小弟善於養馬,家中替軍中養了許多戰馬;阿單卓臂力驚人,會去鐵匠鋪幫忙鑄造兵器。

  軍戶是不能自己找工作的,沒有入伍的時候只能靠種田維持生計,田地要是出產不好,一家子就會過得十分艱難。這時候,族裡要是分配給你其他的工作,就不算自己找“私活”,而且還能得到不少好名聲。

  同族是軍中最好的紐帶關係,花木蘭出身懷朔,左軍中就有懷朔軍團,中軍也有武川軍團,他們以同族同地域為核心,共同進退,齊心合力,有時候往往比一般的精銳部隊還能爆發出強大的戰鬥力。

  這些都是鮮卑人家灌注在血液里的傳統和精神,就如漢人永遠忘不了那禮儀宗法一般,鮮卑人將榮譽和建功立業當做評判一切的基準。

  可在那之前,首先得活下去。

  “這裡是上黨,比我們北方六鎮情況更複雜。我所在的武川,漢人只占不到一成,您居住的懷朔,也是以鮮卑人和雜胡為主。但這裡是上黨,漢人鮮卑人一半一半,還有羌、羯、雜胡等各族之人混居,誰也不知道這裡會發生什麼。”

  阿單卓撓了撓頭,“我也覺得王姨有所隱瞞,可是一個帶著孩子的女人,若真做出什麼錯事,像是這樣的下場也已經足夠可憐了。如是她有殺人放火,鄉里是不會放過她的,那只能說,她做的是所有人都看不慣,卻又無法直接做出指責和懲罰的事情……”

  “若是那樣的話……”阿單卓望了望天,“我們就當不知道吧。”

  “當不知道?”賀穆蘭回身看了一眼。“怎麼可能當不知道?”

  “我們是過客不是嗎?”阿單卓想的很明白。“每個人的路是自己選的,她選了自己想走的路,會走到什麼樣的盡頭,也是她自己應該明白的啊。哪怕是自作自受,花姨你做的也夠多了。”

  “你將我們撫養到成年,還經常派親兵到我們家裡噓寒問暖,又給我們寫信、找師傅學習武藝……您做的夠多了。我們的父親又不是為了救您而死的,您出於同袍的道義撫養我們長大,已經讓我們都不知道如何報答才好,而後的路都該自己走,否則那才真叫對不起祖宗門楣。”

  “我不是為了你們要報答與我才……”

  賀穆蘭吶吶地解釋。花木蘭從來沒有想過報答的事,她就是那樣一個人,因為覺得自己應該這麼做,而就這樣去做了。

  “因為這樣,我們更是要走上正直的道路才行。”阿單卓重重地點了點頭,“我們是承擔了如此多的‘善意’才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我們應該做的是讓人們覺得他們的‘善意’有價值,而不是辜負它。”

  “所以……”阿單卓的聲音中莫名的有些悲愴。“花姨,不要再問了。若是他們做了不好的事,以後就將他們當做‘陌生人’,徹底撒開手去,你已經做到你所有該做的了。一個正直的人不會因為您缺席了他人生中短短的一年就變壞啊。如果他們沒有做不好的事,那他們已經無愧於你的‘善意’,您又何必去追根究底呢?”

  “你說的好像有些道理……”賀穆蘭被阿單卓的話繞的有些暈,“你的意思是,王氏要做錯了事,她現在這樣就已經是承擔了苦果,而我已經做到了我該做到的,所以不必介懷。如果她沒做錯事,那我更不用問了,因為我不需要質疑一個沒有做錯事的人……”

  “你是這個意思嗎?”

  “大概吧。不過,看這樣子……”

  阿單卓抿了抿唇。

  “不像是無愧於心的樣子啊。”

  ***

  阿單卓可能從小經歷的很多,而且站得角度和賀穆蘭截然不同,所以他想的東西和賀穆蘭的完全不一樣。

  阿單卓想的是作為一個受到善意饋贈的家庭,雖不說一定要出人頭地,但至少不能讓人寒心。而從他們做出連自己都羞愧的事情開始,做出善意舉動的人就可以撒開手去了,因為這是他們自己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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