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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牽引他的手,讓他將右手的手心平放在自己的小腹上。他一怔,平靜的態度突然被打破,神色從最初時的不可思議、驚惶無措終於轉為欣喜莫名,他的手指顫抖,如在觸摸世間最珍貴也最脆弱的珍寶,無數次失落卻終又重得的珍寶,蒼天最終何厚於他。他喑啞了嗓音問道:「多久了?」

  阿寶站起身來,將他的頭顱攬到自己的小腹前,道:「還有六個月。」

  他今世最後的淚水終於淌下,道:「多謝你。將來請你告訴這孩子,他的父親是一個軟弱的君主,一個不稱職的父親。但是除了對他,了無遺憾,除了對他,了無歉疚。」

  她微笑點頭:「我也會告訴他,他的父親,是個軟弱的君主,但是一個清潔、正直、剛強的人,一個小怯而有大勇的人。這樣的人不會是不稱職的父親。」

  他抬起頭來,首次看到春暉下,她眉宇間有寶光流轉,她美目中有淚水降落,晶瑩剔透,光華熠熠,這最初也最終為他而淌落的淚水,讓他心生虔誠感恩,也使他明白,一個女子流淚,可以與悲傷與否無干,與感奮與否無干,甚或與堅強與否亦無干。

  他起身,對她說了一句什麼話,轉身行入陰暗的室內,那春光不能及,春風不能度的所在。一切恩怨既從此處開始,一切恩怨亦從此處了結,本已是大圓滿,何況還有她眼淚的救贖,使他可以期待下一個更加光明的輪迴。

  那麼還有什麼可遺憾呢?

  她在室外向他行大禮,亦轉身,向著背對他的方向,漸漸遠離今生今世,生生世世,這世間存在他的所在。

  她和他之間,她心心念念等候了這麼久的收煞,好奇了這麼久的收煞,原來如此。

  她回宮回閣,盤桓換去了為他鮮血沾染的衣裙,方前往復旨,再度站立於天子面前。皇帝望著這位幾乎陌生卻又似十分熟識的兒婦,記不起她究竟神似哪位故人,他問:「我的話都帶到了麼?」她回答:「帶去了。」皇帝問:「他怎麼說?」她沉吟道:「殿下都聽進去了。」皇帝點頭道:「那就好,再過數日,你可再去看看他,告訴他,等過了這段日子,朕也會去看他。」她輕輕搖搖頭,道:「妾不會再去了,陛下也不必再去了。」皇帝疑惑道:「這是何意,他仍舊是……」她取出了那封信,默默無言,雙手奉上。

  無需她再多作解釋,片刻後緊隨她入殿之人向皇帝無上惶恐地回報,宗正寺卿吳龐德已經急得死而復甦幾次。而廢太子蕭定權,在禁所內,用一支不知何處所得的磨利的金簪,挑斷了自己左手的血脈。待人發現時,他正閉目端坐在室內,姿態優雅如生前,面色安詳如生前,卻已經失救。他足邊地面與青衫袍擺上,鬱積著一汪尚未乾涸的鮮血。染血金簪垂落其間,簪頭仙鶴振翅之勢,似欲於碧血中飛入長天。

  皇帝頹然栽倒在御座上,右手無意的拂過自己的鬢角,低頭呆望掌心,無言半晌後,方指著仍然靜立一側的阿寶問道:「是你?」她毫無否認的意圖,頷首道:「是妾。關於今日,妾與殿下早有過約定。」皇帝愣了片刻,喃喃道:「早有約定……你究竟何人,不知謀害皇子,是死罪否?」她平靜回答:「妾姓陸,名文昔,家父華亭陸英,定新年曾任職御史台。非但本次向廢太子傳遞利刃,前事中向趙庶人傳遞玉帶消息者,亦是妾身。妾自知罪不可赦,但求陛下緩刑。」皇帝蹙眉道:「緩刑?」她點點頭:「求陛下緩刑半載,待妾生產。」皇帝黯淡眼眸微微一亮,上下打量她良久,方問道:「既已如此,你為何還要……」她微微一笑,語氣溫柔,語義卻頗為無禮:「這是妾與廢太子之間事,陛下不必深究。」

  待日斜人靜,待宮燈點明,孤坐深宮的皇帝遲疑良久,終於開啟了信函。那是一張玉版箋,紙上五行墨書,毫不藏鋒,毫不收斂,毫不掩飾,毫不含蓄,一筆一畫,如嵌入金銀絲的青銅匕首,刃的鋒芒,刺痛了皇帝的雙眼。

  鑄錯麗水,碎玉崑山。皇帝想起了朝中對這種書法的評斷。不摧不折不毀滅,怎能求得極致之美。錯否?無錯否?

  垂垂老矣的皇帝將玉版湊近了搖曳燈燭,黯然嘆息:「可惜了這一筆好字。」

  逐漸化盡的是廢太子蕭定權錄庾稚恭的字帖,略有兩字改動:已向季春,感慕兼傷。情不自任,奈何奈何。陛下何如,吾哀勞。何賴,愛護時否?陛下傾氣力,孰若別時?

  皇帝呆呆望著翰墨成灰,紅燭垂淚,忽然回首下旨道:「武德侯追贈上柱國,定國公爵位。以公爵之禮厚葬,命鴻儒代朕做祭文,勒石刻碑,昭其功績。百官素服出城哭送,朕要親臨祭奠。」

  他停頓了片刻,咬牙切齒補充完了獨斷專行的敕令:「廢太子葬西園,不附廟,不設祭,百官不素服,天下不禁嫁娶。」

  ☆、澧浦遺佩

  當長沙郡王蕭定梁輕輕的走入閣中,那人正倚床而坐,未施脂粉,一隻纖細的素手,戴一隻金鑲白玉手釧,輕輕放在小腹上,白皙得幾近透明。那人也看見了他,未感驚訝,向他溫和笑道:「小將軍,你來了。」

  定梁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該怎樣才能夠安慰她,只好泛泛而言:「臣來看看娘子。」

  她的神情安定平和,似乎也並不需要別人的安慰,只是笑道:「多謝小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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