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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滿樓,雨急下,剪除腥膻,他突然打了個寒噤,渾身冷汗息止。

  ☆、其介如石

  大雨在次日黎明時轉弱,火卻整整燒了兩日兩夜。滿城烽煙兵凶當中,顧逢恩對皇太子保護也罷,軟禁也罷,兩日內把守官驛的重兵皆未撤離,定權獨居斗室,寸步不得行。待得鎮壓得力,大勢將定,定權首次離開館驛,已經是顧逢恩下令閉城的第三日了。他在顧逢恩的陪同下,於傍晚時更衣,冒雨登上南城牆,沿著女牆上的雉堞一路走去。

  定權從不知道,雨中的火勢也可以如此壯烈。是西南風,將火勢盡送到承軍駐守的東北角,而蕩滌濁穢的霧雨中,依然滿是土腥,血腥和肉身焦糊的惡息,這氣味附著在每滴雨點上,濕屨沾衣。登樓北眺,最遠處是長天的青墨色,再遠處是雁山的虬龍黑影,遠處滔天大火的暗紅色,風助火勢,煙塵沖天,點點火星於雨間騰空,飛旋,零落,明滅飄蕩,壯麗過西苑落櫻。

  近處是短兵相交的兩軍,乘勝追擊的顧氏的嫡系和負隅頑抗的李氏的部下,然而他分辨不出來,因為殺者與被殺者,都穿著同樣的衣服,執同樣的武器,用同樣的言語相互詛咒。他只能看到,刀山火海之中,有罪者與無罪者皆於其間奮力攀爬,企圖逃出升天,手、足、臂、股、頭顱斷裂,跌落入塵埃,點點殷紅鮮血於雨間騰空,飛旋,零落,艷麗過西苑落櫻。血染紅了空中的雨水,繼而浸染了他們足下踩著的同一方土地,戰馬的黑影鬼魅一般似從地底竄起,從殘缺與不殘缺的屍骸上踏過。他看不到,但是他知道,這片土地上,即將綿延不絕的,皆是血色足印。

  他無需親眼看到國朝與胡虜的殘酷戰爭,他看到了國朝與國朝的戰爭,人與人的戰爭,一樣酷烈。

  顧逢恩無聲的站立到了他的身後,看著眼前的君王,看著眼前的修羅火海,看著紫袍玉帶的君王眼內的修羅火海,反剪雙手,輕描淡寫:「凡求成就,必作護摩。」

  皇太子不知他這位從小讀聖人書的表兄何時開始信佛,並且虔誠殷勤到發如此宏願大誓,興如此宏大法事,以千萬活人為供養,以焚為媒介,送入梵天饕餮之口。

  女牆的雉堞上,箭矢如雨下,阻隔一切想在內亂平息之前出城的人,或者有承兵,或者有長兵,或者是駐城的商旅,或者是駐城的百姓,或者,他們原本根本不想出城,只是為亂軍裹挾逼迫,身不由已一路亡佚至此,再被原本應當保護他們不受外族侵犯的厚重城牆阻攔,切斷了一切希望,切斷了僅有一次的人生。城牆不分親人敵人,如同刀劍,原本無眼耳心意情。

  完整的屍骸在城牆下,在准天子的足下越積越高,有人為避身後追擊,慌不擇途,試圖踩著屍骸爬上女牆,無料前路亦是地獄,地獄以箭為使,將一活人頃刻渡化為了下一活人攀爬入地獄門的踏腳石。後路是泥犁,前路是泥犁,他們除了前仆後繼,自願化身供養,尚有其他選擇否?

  沒有哭嚎聲,或許在連年殺戮地,他們早習以為常——人可以習慣一切東西,包括殺戮,也包括被殺。

  城牆下隱隱傳來女子悲憤的高呼:「何為殺生?!」然而僅此一句,再無延續,再無附議。聞者聽來何其無理取鬧。

  顧逢恩眺望東北火勢,對定權低聲道:「觀此勢,明晨長州可定,再無後顧之憂。我已吩咐整拔糧草,明日出城。」

  他轉身離去,遺下了高處孤單的觀賞者。

  夜漸深沉,視線被濃黑的夜色,淡紅的血雨越剪越短,直到觀賞者只可見踐踏於他雙足下的芸芸眾生。那些歸故里的,趕科場的;那些清醒的,沉醉的;那些已死去的,那些未出生的;那些有夢想的,被消磨的,那些仍不屈服的。最終都殊路同歸。

  血流非但能夠飄櫓,血流可以載舟,可以覆舟;可以成城,可以傾城。

  他方欲收復滿目血紅的視線,忽聞耳畔有細細的啼哭聲,數日來他首次聽到的天真的哭聲。他放眼望去,正在城下,一個大約三四歲的孩童,衣冠潔淨,立於一地死者當中,在不知所措的哭泣。不知道他足邊橫躺的男男女女,是他的父母兄姐,或是與他毫無相干的路人。

  他抬了抬手指,似是想召喚什麼人,吩咐什麼事。然而他手尚未舉起,口尚未開啟,一騎仿佛從地底竄起的鬼魅暗影,已經踏過了仍尚站立的幼小生者。

  很難說是無意,還是誠心,這是亂世,一切都沒有解釋,一切都無須解釋,一切都合理,一切都合情。也許無理取鬧的,只有那惶恐的,不甘的,依戀的,戛然而止的細細啼哭聲。

  他望著城下適才啼泣的那一堆血肉白骨,伸手似想去牽引施救。卻驚覺救贖與被救贖之間,阻隔得不止是空間。

  他突然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蕭澤——阿元!」

  尚在引弓的軍卒詫異萬分,發現他們為之捨生忘死,不惜圖戮同胞,殘殺手足的君王,已經頹然倚坐在了冰冷濕透的石牆上,君主應有的鎮靜,威嚴與儀表,在雨水中蕩然無存。那一瞬,他們何其破滅,何其失望。

  他倚著冰冷的石牆,直到全身都被冰冷的血雨腥風浸透。連續兩日的雨不知何時停了,烏雲既散,眼前的城樓上,浮現出一輪巨大的血紅色的圓月,如暗青色的蒼穹睜開了一隻因恨因怒而血紅的天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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