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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著簾幕,她聽見夕香的哭聲越來越低,直至靜默。她聽見她衣裙悉索的聲音,似乎是在向自己施禮,然後輕輕退出。她想起多年前,夕香剛剛來到自己身邊,理直氣壯地喊自己「姑娘」,前後忙碌著幫自己料理頰上的傷口,那傷口後來一點痕跡也沒有留下,大約全是她的功勞。她是奉命來監視自己的,卻總是睡得比自己早得多,是一副全然沒有心事的樣子。

  十月朔,三年一度的京察在中書省和吏部的主持下,漸近收尾。趙王府的總管長和以及屬下依舊如前四處走動搜羅,例行將升、降、黜、轉的官員名單一一整理完全,以備趙王詢問。

  說起此次京察,最引人矚目之事自然是中書令何道然致仕,長和最先報告趙王的,自然也是此事。天色向晚,趙王定楷正在書齋里用火箸撥著炭盆里埋的栗子,不時有劈劈破破的爆裂聲,滿室皆是帶著炭氣的甜香氣味。見他攜帶著一份邸報過來,放下手中的事業,接過隨意翻了翻,笑道:「年年皆說要致仕,只怕這次是當真了。」長和取過箸子,蹲下身將幾顆已經炸開的栗子一一替他撿到盆沿上,道:「何道然已經七十有二了,素來身體又不算健旺,到後來連上朝都成了樁苦差事。況且他在任期間,政績不曾築過半分,御史台的彈章,給他家砌兩面南牆都夠用了。年年求去,只怕皆是發自肺腑,只是陛下不允。他從前抱怨,皆是私下裡,到了去年起,索性便在大庭廣眾下了,說日夜掛念著自己在江南的林苑,自建成後一天都不曾入住,此生最怕的就是一旦斃命任上。」說完又呵呵笑道:「只可惜滿朝上下也沒個厚道人,當初聽他說了這話,皆當面笑贊他有武侯遺風。如今又說,雖未做到死而後已,卻也做到一半兒了。」定楷忍燙剝了一顆他揀出的栗子,一面吃一面笑道:「何相有苦衷,陛下未必沒有。滿朝論資歷數他最老,論性情要數他最和善,難得得是不親陛下、不親東朝、不親邊將也不親封建,偏又麵皮夠厚。這樣一尊活菩薩,閉著眼任事不管,只管替陛下占住了這把交椅,這些年來省去陛下多少精神?」長和道:「陛下只要尸位素餐,只可惜這位菩薩不識趣得很,偏偏在這節骨眼上中了風。依殿下所見,陛下若要再提舉,花會落誰之家?」定楷將邸報遞還給他,仍舊自己持箸,將幾顆栗子在地上成幾排,首排三而次排六,方道:「何道然這幾年坐在宰相的位置上,生生將相位坐成了虛設。陛下好容易得以避開省里,種種庶務得以徑向六部號令,只怕一時不想再自尋麻煩了。」又問道:「你知道東朝可曾向陛下薦過什麼人選?」長和答道:「還不曾聽說。」定楷點頭道:「這是和東朝相關大事,三省中有張陸正與他固然是好,再出李栢舟卻也是禍事,他不能不謹慎。」半眯著眼睛,盯著那栗子看了半晌,忽然自顧自撲哧一笑。

  長和自要發問,定楷道:「我是想起了前些日子,東朝在朝堂上說的話。」遂將皇帝表彰當日太子的對答覆述了一遍。長和細細玩味,問道:「殿下笑的,可是東朝驅馳奔走幾個字?」定楷頗為讚賞的看了他一眼,將地上二排的兩隻栗子取出,依舊投入火中,道:「東朝當眾說的與其是謙辭、是撇清,到不若說是實情、是抱怨。陛下干放著相位不用,倒派儲君日日銜憲,在部中輾轉。只是這六部之中,規定死了他又只能前往戶工二部。此二處位卑事冗,有功不賞,有過必罰,一面輕易桎梏了顧思林,一面又輕易桎梏了東朝。」他轉向地上還剩的七枚栗子道:「若是你是東朝,可還有餘力想這朝三暮四,或是朝四暮三?」

  長和隨他一樂,撇去此節不提,只是又將此次京察各處的遷轉一一報告給定楷,此事頗為繁瑣,難得他記性好,手中又拿著提辭,不時看看,將省、部、台、衛的變動與定楷說下來,也耗去了近一個時辰。定楷在一旁蹙眉聆聽,只覺皆是正當移動,並無甚蹊蹺,才微微安放下心來。正在回味中,忽又問長和打岔道:「此次遷入蘭台的舊翰林,臣皆按王爺鈞旨,各有奉獻。只是臣想著,時已至此,主持京察的吏部天官朱緣朱大人處,王爺可要預備下些什麼?」定楷擺手道:「此人你不要去招惹他。」長和奇道:「臣一直奇怪,此人是李栢舟的門生,太子素無收納之意也在情理間,為何王爺也要退避三舍?」定楷道:「你只知其表,太子不近朱緣,並非李栢舟之故,李氏門生故吏亦多,東朝豈有一一諱避之理?何況他當日任張陸正佐官時,與張頗為親近。」長和思想了半日,問道:「他是陛下之人?」定楷笑道:「我只知道他是朝中第一聰明之人。」

  兩人說笑了一回,定楷站起身來,伸了伸懶腰,問道:「還剩何處?」長和也隨即起立,答道:「餘下兩坊、詹府和地方。殿下若欲早些安歇,臣不妨明日再與殿下說明。」因牽記太子近臣,定楷踱了兩步,仍道:「既然如此,你先將坊府說了罷。不必拘禮,你坐下,邊吃邊說。」長和應了一聲,自然不敢造次,慮他已現疲憊之色,遂匆匆將兩處的人事變動與他一一報告了,又總述道:「坊府設官雖不不多,單論變遷之巨,卻異於他處。」定楷嗯了一聲,以示知情,解釋道:「這兩個衙門的名額原本多是加官,以系東朝與廷臣。及至今上不欲如此,遂成供翰林轉徙之所,其間皆做得是無情流水官,不足為奇。」長和笑著答應道:「是。」將手中冊頁整理收好,留在定楷案上,隨口又說笑道:「說是無情流水,其間也有磐石未肯轉移。」定楷已經低低打了個呵欠,問道:「此言何解?」長和笑道:「無他,詹府的人前後已換了三茬,聽聞只有一個主簿安據其位,六年間未升未落未轉,年年考功,皆是平常兩字。詹府內專門有人替他寫下個對聯,道是:考語稱職,稱職詹士一時韌。績效平常,平常主簿萬古長。就連新任的副詹赴衙,還是向他請教的衙內規矩。」定楷笑道:「天下原是有這等不長進的人。」又道:「我今日不知怎的,頗覺倦怠,你也先行退下吧。這些東西,你都撿回去晚間胡亂用用吧。」長和答應了一聲,喚入侍者侍奉他浣洗,一面自己將盆上栗子拾盡,方想告退,忽聞定楷問道:「即便考語年年只是平常,足夠兩屆,也當轉移,或升遷,或入別衙,為何仍居彼位?」長和不知他為何提到此節,一時愣住,答不出話來。只見定楷將巾帕敷在面上,悶聲道:「我記得當日在宗正寺,何道然提議,太子千秋,前去相賀的似乎便是一個主簿。」長和試探詢問道:「殿下?」定楷移開手巾,擲於金盆中,問道:「彼主簿可是此主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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