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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定權此日興致頗高,口璨蓮花一般,不斷東拉西扯,說幾段臣下逸事,京內趣聞,又轉過頭去詢問定棠行李可曾收拾妥當,齊地王府可否修葺完善。如此姍姍不肯離去,終是教他耗到了宮門下鑰之時。皇后情知定棠此去,便與永絕無異,這時再也忍耐不住,亦顧不得太子在場,親去捧出了一件為他趕製的夾袍,要定棠除了身上衣衫,試穿新衣。又拉著王妃雙手囑咐道:「那時節他不在我眼下,還望媳婦好生看顧他。飢添食,寒添衣,就當他是個恁事不懂的頑童,媳婦便替我來做這個娘吧。」母子姑婦,當著太子面,相對亦不敢流淚,皇后上上下下在定棠身上捋來抹去,為他拭去衣痕。定棠因太子在旁,微有猶豫,手腳皆不安地動了動,卻終究什麼都沒有說。皇后這邊卻捧住了他的袖子,這衣裳在燈下做得急了,便有沒剪乾淨的線頭在袖口處綻了出來。皇后只覺得在兒子身上,這微不足道的破綻卻實在是礙眼,終是忍不住湊上臉去,用牙將那線頭咬斷。忽悟直到此刻,這遊子衣裳才算是真正製成,自己與嬌兒的最後一縷牽絆也已然斬斷,眼前微微一黑,只覺得闔宮的燭火都暗了一下。

  定權坐在一旁冷眼觀看,那已經食殘的梨羹猶自散發著清甜香氣,一如縈繞在這殿閣內的離情別意。只是於他而言,別離並非眼前這般金觴玉軾圍繞出的脈脈溫情,它早已被自己具化成了一種冰冷的觸覺。他清晰的記得,妹妹的臉頰,母親的雙手,妻子的笑顏是怎樣在一夜之間便變得比冰霜還要寒冷,這種溫度的消減意味著什麼,他是在多麼幼小的年紀便已大徹大悟。桌上這佳果,開花時如冰,散落時成雪,結果天性寒涼,入口若嚼嚴霜。那冷透心扉的滋味,那永不可付諸言語的傷痛和絕望,只由他一個人吞咽,這不公道。

  閣外頻頻來人相催,道是郡王再不動身,便趕不及下鑰,今晚只能滯留宮內。如是三四次,定棠終是跪下向皇后叩首作別。皇后攜他出殿,卻牽著他的袖口不忍釋手。定棠直咬得自己滿舌鮮血,方能開口言語,道:「母親,兒去了。兒在他鄉,日夜遙祝母親安樂,永無疾恙。」說罷起身,轉身便走。

  皇后站立丹墀之上,呆呆的看著定棠越去越遠,終是忍不住朝那門外夜色伸出手去,悲泣道:「棠兒,你回來,母親再看你一眼……」話未說罷,身子已是一晃,如同眩暈。尚未等宮人近前,定權已是一踏步上去扶住了皇后臂膊,柔聲道:「嬢嬢,二哥已經去了,我們回去吧。」

  皇后聽他言語,如同夢醒,猛然回頭看他。定權這才瞧得真切,她已是滿面淚痕。在宮燈照耀下,自己繼母兩眼之內熠熠生輝,那慈母送別嬌兒的傷痛淚光,似同一柄雙面都磨得飛快的白刃,透血肉如透塵泥,在她轉頭的那一瞬間便洞穿了自己的胸膛。定權閉上了眼睛,終於覺出了一陣疼痛之極的快意。

  定權扶皇后入殿,又好言勸了半日,再辭出來時,忽見王慎便立在廊下,冷麵望他。定權微微一笑,不加理睬,逕自下階前行。王慎終是忍耐不住,在他身後開口問道:「殿下,你必要如此方稱心如意麼!」定權點頭笑道:「是,若非如此,我便活不下去。」

  王慎見左右無人,一把扯住了他的手,問道:「殿下昨夜,是怎麼和老臣說的?」定權沉默了片刻,道:「陛下的意思我明白,他開恩讓廣川郡見中宮,又擔心我心中不快,所以才差阿公去傳旨。」王慎怒道:「陛下一片苦心,若知道此事,又當作何想?」定權笑道:「陛下大約會覺得我禽獸不如,將來便是作出弒父弒君的舉動,也不足為怪。」王慎被他氣得渾身發抖,兀自忍耐了半日,方壓低聲音問道:「那殿下這又是何苦?」

  定權轉眼望著天邊,許久才回頭道:「阿公,你同我說,先皇后崩逝,究竟是何故?」王慎四顧無人,又拖著他朝外走出了兩步,方道:「臣與殿下說過多次,娘娘只是病逝。殿下當時就算年紀小,娘娘的病,纏綿了那麼多年,殿下總還是記得的吧?」定權搖頭道:「我只記得母親是端五那日列仙,不是端七。」王慎一時間只恨不得甩他一巴掌,此刻也顧不得尊卑上下,劈頭喝道:「噤聲!」

  定權卻並不生氣,只悽然笑道:「我記得,我都記得。母親說她罹患的是癆瘵,會過人,總是不許我去看她。我站在外頭,每次都覺得娘比以前瘦。我從未見陛下涉足過中宮,有一次母親醒來,四周一個人都沒有,只有我遠遠的坐在帳子外頭,就招手叫我過去,溫和地問我:『哥兒,你爹爹在做什麼?你今天去看過他了麼?』我說:『爹爹方才來過,看見母親正睡著,叫我不要吵醒母親,坐了一會就走了。』母親又問:『你的功課做完了麼?』我說:「全都完成了,就在外頭的桌上寫的。爹爹看到,還說寫得好。嬢嬢要看麼?』母親搖頭說:『不用看了,你爹爹說好,必然是好。』她朝著我微微一笑,我也向她笑,她笑起來美如天仙。可是我清清楚楚地明白,母親心裡頭知道我是在哄她。」

  王慎不妨他突然說起這些前塵舊事,也覺傷感,搖頭道:「殿下還想這些做什麼?都已是過去的事情了。」

  定權笑道:「他母子分別,尚可縱情一哭。我母子對面,只能強顏歡笑。他母子皆無病恙,天地何小,各自珍重,終可抱再見之念。黃泉深,碧落遙,死生何巨,我到何處尋那些人去?他們還有什麼不足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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