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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義斐風塵僕僕趕到家時,王氏已經是彌留之際了,這幾日全靠著老山參吊著命。沈義斐看著病榻上的老妻,仿佛洞房花燭夜那晚的端莊典雅的美嬌娘就在昨日般,眨眼幾十年過去了,兒孫滿堂,他們夫妻卻一直就這樣不咸不淡的過著,至親至疏夫妻,他們就是最疏遠的那種吧。

  明明即將陰陽兩隔了,老夫老妻卻相對無言,幾乎無話可說,這夫妻做到這份上也不容易。王氏緩緩睜開眼睛,說道:“你來了。”

  沈義斐點頭說道:“嗯,我回來了。”

  王氏說道:“一路辛苦了,坐吧。”

  沈義斐沒有坐在病榻上,而是遠遠的坐在了臨窗的羅漢床上。他過年時回家了的,那時候妻子臉上紅光滿面,這才不到一個月,妻子就迅速衰敗了,猶如冬天掛在樹梢上的干柿餅,萎縮瘦小,單薄的身軀似乎承受不住要被棉被壓扁了似的,他有些不忍心直視這樣的妻子。想起少年新婚時,他喝得微醺,推開房門,也就是在這個床上掀開了妻子的紅蓋頭,卻也從此過上了與罪案為伴的生活。

  如果沒有滿堂兒孫在,沈義斐似乎都懷疑這個看似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的婚姻是否存在了。他坐在羅漢床上喝茶,王氏微闔著眼,牆角的西洋大座鐘卡擦卡擦的響動著,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當沈義斐覺得王氏已經昏睡過去,他放下喝乾的茶盞,輕手輕腳的打算走出房門。

  “沈義斐。”王氏突然睜開了眼睛,方才還渾濁無力的眼神驀地變得明亮銳利,這是她第一次直言夫婿的姓名,話語沒有溫度,也沒有感情,問道:“你說人有沒有來生?”

  沈義斐是搞刑案的,從來不信鬼神之說,“沒有,都是騙那些善男信女錢財的。”

  王氏笑了笑,說道:“你說的對,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以前曾經在雞鳴寺看見一個長相神似故人的香客,當時還以為是轉世呢,時常去那裡燒香,不過再也沒見見過他了,或許是我有所思,產生了幻覺吧。”

  沈義斐問道:“那個人——是不是戴公子。”

  王氏一怔,說道:“你都知道了。”

  沈義斐說道:“嗯。你和他青梅竹馬,已經定下兒女親事,戴家犯事,被株連三族,戴公子尚未成年,就罰沒成了官奴,從此杳無音訊了,我託了朋友的關係暗中調查過此人,一直沒有結果,應該早就死了。”

  是的,他早就死了。王氏問道:“你恨我嗎?”

  沈義斐沒有回答,沉默了一會,說道:“婚姻是家安排的,你我都沒有選擇,你為我生兒育女,孝敬父母,我無所謂愛恨了。”

  王氏一笑,說道:“終究是你看的開,我終其一生,哪怕是當了祖母,都沒有走出一個情字。”

  沈義斐沉默,他大半生都是查案、審案,見得實在太多了,罪案要麼為錢、要麼為權、要麼就是情,情之一事,最容易生起執念,哪有那麼容易走出去了呢。王氏心懷執念,但都在守禮範圍之內,並沒有做出格之事,她這一生,執念在心,不得開解,最苦的是她自己。我尚且可以在外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她一個女子,只能在內宅里慢慢凋謝枯萎,抑鬱而終,到死都不得解脫。

  王氏說道:“如果真有來世,我們不要再做夫妻了。縱使不至於相看兩厭,這樣的夫妻也沒甚趣。”

  沈義斐說道:“好。”

  王氏說道:“我死之後,不要棺材,直接火葬吧,我想走的乾脆些。聽說業火能夠消去一切執念和牽絆,今世過的太糾纏迷惘,希望來世能夠活的輕鬆些。”

  沈義斐再次點頭,說道:“好。”

  王氏輕輕嘆息,而後昏昏睡去,到了半夜才醒來,她已經水米不進了,面上湧起一抹cháo紅,她看著房門方向,笑道:“終於來接我了,奈何橋上等了好久罷。”言罷,氣絕而亡。

  王氏被身前是三品誥命夫人,死後被追封為一品誥命夫人,作為太后的大嫂,喪事就辦的更熱鬧了,出殯的那天,沿路都是各個豪門世家,還有故友親戚設了祭棚哀悼,白茫茫的幾乎占據了整條街道,沈家三房的男人們在各個祭棚回禮答謝,唯獨不見王氏的夫婿沈義斐,據說是病倒了,無法送妻子最後一程。

  送葬隊伍走走停停,出了三山門,到大報恩寺時,就已經是下午了,棺材在寺廟裡停放三日,並再次火化之後,將骨灰送去祖墳下葬,沈家親友們都歇在寺廟的禪房裡,入夜,王氏的長子在靈堂守靈,或許是這些日子太累,不知不覺中睡熟了。

  他並不知道晚飯里加了助眠的藥物,明早才能醒過來。一個穿著白色道袍的男子走進靈堂,一口紫檀木棺材放在靈堂中央,他步履沉重,慢慢走近,右手按在棺材板上,輕輕的磨蹭著,因王氏身前的遺囑是要火化的,這個棺材板只是虛掩,並沒有封死,所以男子很容易就推開了棺材板。

  嘩啦!棺材板被推開了一半,露出了王氏的上半身——她身邊居然躺著一個大活人!縱使懷恩一生經歷豐富,見到此情景也不禁愣住了,暗衛們刀劍出竅,直指棺材中的活人——王氏的合法丈夫沈義斐。

  沈義斐直挺挺的躺在王氏冰冷的屍首旁邊,說道:“我推測拙荊的未婚夫婿戴公子並沒有死,而是改名換姓,在朝中身居高位,或許已經成親生子,不方便相見,所以一直躲藏在暗中保護著拙荊。但我沒想到公公就是以前的戴公子,公公隱藏的很深,明明是山東曲阜人氏,說話的口音卻是帶著南邊腔調的官話,有意抹掉過去,倘若不是公公想要見拙荊最後一面,恐怕我也要帶著這個問題進棺材了。”

  “退下。”懷恩說道,“任何人不得進來。”沈義斐是大明有名的提刑官,在刑律查案方面有獨到之處,是憑藉真本事當上了湖廣提刑按察司副指揮使,這一點就連最苛刻的御史都挑不出毛病來,指責他是依靠外戚的身份不勞而獲。倘若他是個進士,早就當上了二品的指揮使了,不至於一直都當副職。

  不過沈義斐並不在乎官職如何,只要可以合法查案,他以前還當過孫秀的刑名師爺,連官職都不要,王氏一生為情所困,而沈義斐則痴迷於各種案情,二十年前一個婦人狀告夫家的案件,讓他偶然得知了這個婦人姓戴,正好是妻子以前未婚夫親妹妹,後來此女留下了一封書信,說是被親戚接走了,而前來逼死婦人的夫婿和族人要麼在監獄中失火燒死,要麼落水而亡,那時候因沈老太太身子不好,他急著要去京城看望祖母,後來祖母病逝,他也丁憂歸家守孝了,但是職業的敏感讓他對此事一直心懷疑慮,一切不可能都是巧合,他有心查驗,可是幾乎次次都摸到了一點頭緒,然後就斷了線索。

  沈義斐因此判斷戴公子的身份非同尋常,王氏彌留之際要求火化,沈義斐意識到這可能是最後一次揭開謎底的機會了,便裝病臥床不起,實則半夜偷偷鑽進了棺材裡,等著戴公子到來,這一次,他堵對了。

  懷恩沒想到沈義斐會有如此舉動,這案痴之名,果然名不虛傳,居然連妻子的葬禮都用來查案了。憋在棺材裡和死人共枕整整一天,不能動彈,即使有透氣的小孔,也絕非尋常人能受得了的,原來沈家人不僅僅有太后沈今竹這樣的牛人,這沈義斐又何嘗不是!

  沈義斐說道:“麻煩公公把棺材板全部打開吧,我從棺材尾部爬出來,免得傷了拙荊的遺體。”

  第243章老情人揮淚祈來生,小內侍攀高忙鑽營

  原本一場纏綿悱惻的臨終告白,在沈義斐非人的洞察力和強大的耐力作用下,氣氛瞬間變成了懸疑。

  看見沈義斐躺在王氏身邊的瞬間,懷恩起了殺機,可真當隨從們亮起了兵器,他卻阻止了。沈義斐是太后的大堂哥,東廠如今歸懷義管轄,殺了沈義斐,太后肯定不會容許自家親人死的不明不白,萬一被懷義查出來怎麼辦?

  懷恩以前隱藏身份,是出於保護王氏考慮,如今王氏已死,沈家女當太后掌握皇權,他沒有必要為了保守這個秘密,而冒險殺死太后的大堂哥。

  沈義斐小心翼翼的從棺材尾部爬出來,還不忘理了理王氏有些褶皺的裙擺,燭光下,王氏面色僵白,好像塗了一層白蠟似的,雙手交疊在胸前,拿著一柄玉如意,眼皮上蓋著兩片晶石。

  懷恩看著王氏的遺容,不禁潸然落淚。沈義斐在一旁靜默不語,過了一會,懷恩止了淚,將一支娟紗堆成玉簪花別在王氏的髮髻上,說道:“她最喜歡玉簪花。”

  沈義斐依舊沉默,他並不知道王氏的嗜好,王氏對他的內心也一無所知,王氏說的對,若有來世,還是不要做夫妻,更不要重逢了,這段無愛的婚姻,他們明明都是無辜的,但是卻又互相虧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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