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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有燎原烈火從內而外焚燃,灼燒過五臟六腑、奇經八脈、血肉皮骨,無窮無盡、永不枯竭,直到一身皮囊成飛灰。
衛朝榮知道這其實只是他的錯覺。
他並不會化為飛灰,也沒有烈焰焚燃著他的身軀,因為從墜入冥淵的那一刻起,他便再也不曾擁有「軀體」這種東西。
他在冥淵河水中徹底湮滅,化為虛無,只剩下一縷不知歸處的亡魂,在乾坤冢里復甦。
在所有古籍傳說中,冥淵是萬物的起始和終結。
他也和這世上的任何一個修士一樣,把這當成是先輩編撰出的荒誕不經的傳說,直到他在乾坤冢中醒來,一身濃烈凶煞的精純魔元,在這座無人知曉的荒冢里獨自渡過漫長歲月。
像是命運精心撰寫的一頁荒唐,一個曾偽裝成魔修的仙修,死後一身魔氣,成了一個真真正正的魔。
不是魔修,不再有任何身為修士、身為一個人的部分,他是魔。
冥淵是命中注定的萬物終結,而他就是這個終結。
他踏出乾坤冢的腳步,就將是這個已然四分五裂的世界走向終結的喪鐘,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毀滅。
五域修士把天地裂為五域稱作「山海斷流」,以為那就是這個世界最大的浩劫,殊不知那只是一個開始。
先前在不凍海見到曲硯濃,他克制不住地流露出痕跡,連申少揚也察覺了。
自那之後,申少揚一直或明或暗地問他:「前輩,既然你和曲仙君認識,為什麼咱們不去找曲仙君?雖說曲仙君仙蹤不定,但滄海閣又跑不掉,總能聯繫上曲仙君的。就算滄海閣把咱們當成是騙子……反正你們是真的認識,只要說說你和仙君當年的往事,滄海閣向曲仙君轉達一下,自然就知道咱們不是騙子了——這世上本來也沒幾個人敢騙到曲仙君頭上啊。」
申少揚問:前輩,為什麼你沒讓我去找她?
為什麼?
無數次被問起這樣的問題,他也無數次在心裡艱澀地回答:
因為,我不能。
他不能。
如果一個人的歸來,只能伴隨著一切的毀滅,那麼他最好的歸宿,就是不要回來。
「這麼說來,你其實不算是上清宗的弟子,來魔域之前,也從沒在上清宗待過?而你來魔域之後,牧山宗才併入上清宗,你的同門都住進上清宗了?」她問,「你回上清宗,是因為你師父和同門在等你回去?」
他回到仙域的第二年,她來過牧山宗廢棄的舊山門,他們並肩在空闊的鐘樓上,眺望荒廢凋敝的屋舍。
她坐在褪了朱漆的木欄杆上,烏沉的發絲被料峭的風吹得飛揚跋扈,拂過他面頰,若有似無的清淡氣息,不知怎麼讓他想起松尖雪,默默聽她晏然漫語,「難怪你要回去,有人在等你,當然是回去更好。」
他不作聲,措辭多久都無從開口,不知怎麼對她說,其實當他回到仙域後,並沒有覺得更好。
同門與他都不相熟,又因為他曾在魔門如魚得水的那些歲月而畏怯他;師長或許曾單純地期待他能平安回來,但當他真的歸來,又有了數不盡的重擔,背負師門的未來。
在魔域是過客,回了仙域也是異鄉。
可他從不擅長訴說。
又一次,他以沉默作漫長的回應,抬起手,他拂過她被吹到他臉頰邊的細軟青絲,輕輕地攏回她的肩頭。
長風蕭蕭,拂過他的徒勞。
乾坤冢晦暗無盡的漫長歲月里,為了掌控這一身磅礴魔元,他一次又一次封存他身上屬於人的部分,丟棄了名姓,封存了愛恨,荒疏了記憶……
然後,永遠地將自己封印在這座無人知曉的荒冢。
從此乾坤冢中只剩下一位不知來歷的無名前輩。
一個畫地為牢的魔。
也許,彼此停留在分別的那一刻,未必就不如久別重逢。
可他什麼都思量了,把自己稱斤論兩地放上天平,一銖一銖地權衡,卻唯獨猜不到,跨越千年悲歡,她只是在不凍海上迢迢地一望,他便如烈火重燃。
已被丟棄的「衛朝榮」,又枯木生花。
當他見到她,當他想起她,「衛朝榮」便又活了過來。
失控的魔元桀驁地暴動著,烈焰灼身的劇痛一刻不停,如同無聲的訓誡和譏諷,嘲弄他的一無所有,和慾壑難填。
他一向平靜接受命運,無論是為了牧山宗的前程潛入魔域,他鄉勝故鄉,還是義無反顧地葬身冥淵,他從不去怨怪人生為何總是頗多坎坷。
可唯獨這一次,他無可遏止地怨入骨髓,這世上任何生靈都能自由行走在天光之下,而他只能永遠地沉在不見天日的逼仄荒冢中,借一點靈識窺探無邊紅塵。
他深深嫉恨這人世間的每一個生靈,嫉妒他們鮮活的身軀、完整的靈魂、和一雙能觸碰她的手。
很多很多年以前,她眼神狡黠,笑靨如花:那你就對我多心動一點,以後做夢都夢到我,一百年、一千年也忘不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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