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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生素白的手指搭在了匣子搭扣上,輕輕顫抖了兩下:“北苑?”
——那是她當年初見陸幼筠的地方。
她的臉色微有茫然:“北苑不是在陸離手上?”
蘇彧仍然語聲淡淡,像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日常瑣事:“如今是你的了,燒了也好砸了也罷,荒著也可,總歸同陸家再無關係。”
“陸離怎麼肯賣?”若生打開了匣子,輕輕摩挲著那把鑰匙。漆黑鐵環。觸之冷硬如石。
蘇彧面上是不動聲色的高深莫測:“山人自有妙計。”
若生聽到這,知道自己再問下去,恐怕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了。
她有心道謝。可滿嘴的話就是不知從哪一句開始說。
北苑的事她分明只同蘇彧提過一次,潦潦糙糙幾句話罷了……
良久,千言萬語彙成了短短兩個字,她說:“多謝。”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這兩個字里藏匿的情愫只怕說上三天三夜也難以說盡。
她抓起鑰匙,攥在掌心裡微笑了下。又道:“合該回去再看一眼的。”
前塵往事,如夢似幻。
雖知是真,卻並不覺得真。
若生深吸了口氣,將手鬆開。手中鑰匙“啪嗒”一聲落回了紙上。
隨後……
她尚未來得及開口,蘇彧便已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將話頭給截了。
他挑起唇角似笑非笑地看著她。道:“你提個銀子兩字試試。”
若生可憐兮兮地回望過去,慢吞吞道:“那……折算成金子也是妥當的……”
北苑位置雖然差了些。但到底那麼大一座宅子,就是賤賣,也是一大筆錢呀。
可蘇彧聞言卻只瞥了她一眼,不答話抬腳就要走。
似乎是生氣了。
若生連忙追上去拽住了他的胳膊,也不喊蘇大人了:“五哥我錯了,我再不提銀子的事,金子也不提了!”
蘇彧停下腳步,一臉莫名其妙地轉過來看她:“我只是要去讓人備車。”
“……”
“你方才不是說要去北苑看一眼麼?正巧得空,我陪你一道去一趟。”
若生訕訕鬆了手,而後長嘆口氣:“勞煩五哥了。”
北苑那地方,倘若真叫她孤身前去,恐怕她並不敢。
記憶尚未模糊,她遇見雀奴那天發生的事,都還歷歷在目。
站在角門前,她似乎還能聽見那天夜裡的鞭炮聲。
那個冬雪霏霏,寒冷徹骨的除夕夜,植根於血肉,再也無法抹去,但時移世易,她如今再站在當年自己逃出生天的地方,已能微笑著告訴蘇彧,這就是她跟雀奴初次相逢的地方。
雀奴戴著斗笠遮去面目,偶然路過,就被她死死抱住了腿。
她自嘲:“怕是見鬼也不過如此。”
蘇彧走在她身側,安安靜靜聽著,並不言語,但越是往宅邸深處走去,他越是眸色沉沉。
才出正月沒多久,天氣未暖,日光薄白泛著冷冷玉色,四周景致蕭瑟。
殘荷小池,水面倒影仿若輕薄琉璃,涼風一過,波光粼粼。
若生見狀,無可奈何地笑了一下:“我從不知道原來這裡還有個池子。”
邊上的朱紅欄杆,似是不久前才修葺過,顏色很亮。
她輕輕摸了一把,嘆息一聲循著記憶一步步朝昔日噩夢走過去。長廊回曲,拐過一道彎,又一道彎,終於走到了一扇門前。大抵是因為身旁有人並肩同行,她心底里的惶恐並沒能吞沒一切。她伸出雙手大力將門推開,只見裡頭冷冷清清,空空蕩蕩。陽光透過窗欞fèng隙照進來,照得一室深深淺淺。
是這裡了。
心裡有個聲音在告訴她,是這裡了。
第283章 像你才好
那些記憶,鮮明如故。
突然之間,氣血翻滾,五臟六腑都痛,像是有烈火在燒。
若生垂在身側的手緊緊攥成拳頭。
這一瞬間,她終於明白過來,前塵往事,哪裡是想忘就真能全忘了的。那些得失榮辱,那些天真歲月,那些惶惶無措,依然全都在。
她痛苦到難以呼吸。
修剪齊整的指甲,因為用力,幾乎刺破肌膚嵌入掌心。
她知道,自己此刻的面色定然十分難看,眉目扭曲猙獰,劇烈波動的情緒也難以平復,就連空氣,也變得渾濁悶熱。
這時候,她緊握著的手卻被人輕輕抓住了。
對方的手,帶著些微涼意,在這悶濁間,像一股清流淌過她的心間。
若生的意識清醒了一些,她咬著牙,低低道:“五哥……我才發現,我原來竟有這麼恨她,恨到忍不住想要將她千刀萬剮!”
明明她一直都很鎮定,明明面對陸幼筠真人時,即便心中仍有隱怕,她也能小心翼翼地同其周旋。
可現在,憤怒跟惶恐席捲而來,像大浪一捧,兜頭澆下,將她徹徹底底淹沒了。
她變得都不像是自己了。
“五哥,我好怕……”
若生喃喃著,低頭看向了自己的手。
他正在一根根將她的手指頭掰開,捋直,仔細地檢查著她的掌心。
上頭有四個小小的月牙狀紅痕,顏色很深。像是下一刻就會迸出血珠來。
他用自己的食指指腹一一掃過,問了句:“疼麼?”
若生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他便抬眼定定看了她一會,而後淡淡道:“你是怕,若你將她千刀萬剮,自己便同她沒有什麼區別了。畢竟如今你同她不曾明面交惡,也幾乎沒有來往,她同你記憶里的那個人,一樣卻又不一樣,這仇如果向她報。從何論起?而且一旦事成。你也就成了兇手,惡人,不過是另一個你記憶里的陸幼筠罷了。”
這一番話,平靜又冷銳。
將若生的心思。說得半點不差。
她原就心神不寧。處在大悲大忿之中。聞言更覺此局難解,登時悲從心來,一下子紅了眼眶。淚珠霎時湧現,打著轉,接二連三地滾落而出。
哪怕她死死咬著牙,這眼淚還是不聽使喚了。
若生自覺狼狽,一把捂住臉,蹲下了身去。
可淚水,還是不停地從指fèng間流淌下來。
沒有聲音,光有淚珠兒,一串串,像是落雨。
蘇彧看著,也自然地在她面前蹲下了身子,伸手用力揉了一把她頭頂的發,道:“傻姑娘,你都走到這了,還有什麼過不去的坎?”
“你若決意報仇,那便只管放手去報。”
“休說殺個人,縱是屠神,我也奉陪。”
“你若決意放下,那便不去理她,大好時光拿來惦記誰不好?”
他說著,低低嘆息了一聲,又道:“往事只是往事,來日悠長,你會成親,會有一個像你的孩子,會過上你曾來不及經歷的生活,會有截然不同的人生,會福壽綿長,平安喜樂……”
“男、男孩像你才好……”若生透過朦朧淚眼看向了他,抽噎著開口說道。
然而話音剛落,她自己便愣住了。
對面的蘇彧,也愣了。
若生剛放下的手,立馬又重新捂在了臉上。
這一回,捂得死死的,連條fèng也沒有。
蘇彧回過神來,喚了一聲“阿九”,可還沒有來得及開口,便先見面前的少女雙手捂著臉急急忙忙地站了起來,然後分出一手來朝他胡亂擺了擺,嘴裡道:“哎呀忘了,臨出門前我答應了爹爹要早些回去陪他一道栽花的,這會怕是已經晚了——”
隨即話未說完,她的人已像是離弦的箭,跑遠了。
一路亂跑,跑向了遠離大門口的方向,過了會才重新又捂著臉跑了回來,這才終於向大門而去。
不過她才行至廊下,扈秋娘便已迎了上來。
瞧見她滿面淚痕,又是一副慌不擇路的模樣,扈秋娘不覺大步上前來,急聲問道:“姑娘您這是怎麼了?蘇大人……”
若生一邊大口喘氣,一邊連忙打斷了她的話,胡謅道:“勿要驚慌,不過是沙子迷了眼睛罷了,蘇大人公務繁忙,臨時有要事需辦,我也一早答應了爹爹要早些回去,這便走吧。”
扈秋娘心中惴惴,並不大相信她的話,沙子迷了眼睛,哪裡能哭成這樣?可她也不是頭一天跟著若生了,自家姑娘的脾氣秉性她也清楚,若生既然不想說,自己再問也問不出什麼來,便住了嘴不再繼續往下問。
但她的視線並未離開自家姑娘,小心翼翼地將人打量了一圈,見只有雙目因為哭泣過紅腫著,旁的皆同先前一樣,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少頃上了回程的馬車,扈秋娘取了帕子來給若生拭臉,動作輕柔地擦了幾下後,她覷著若生的神色,佯裝不經意地問道:“不知蘇大人有何要事需辦,可是遇上了什麼大案子?”
“既是公事,此中內情又豈是旁人能知曉的。”若生別開臉,將帕子從她手上拿過來自己胡亂抹了一把臉,“秋娘……”
“嗯?姑娘有何吩咐?”
“……近日莫要在我跟前提起他了。”
扈秋娘聽見這話,眼神不由微微一變。
若生攥了攥手裡的帕子,然後手一松,將帕子丟還給了她,自己往邊上一靠,便闔眼養起神來。
扈秋娘只得答應道:“是,奴婢記下了。”
“嗯。”若生閉著眼靠在軟枕上,聲音淡淡地應了一聲,便再無動靜。
此後的一路上,她也沒有再開口說過話。
馬車內的氣氛,寂靜到古怪。
若生心裡的波濤洶湧,盡數被遮掩在了平靜的表象下。
她嚴令禁止扈秋娘在自己跟前提起蘇彧,可即便如此,她自己腦子裡卻全是蘇彧,音容笑貌,都那樣得清晰,哪裡用得著旁人提。
真是羞死人了!
很快,馬車進了平康坊,回到了連家。
她板著臉下了馬車,板著臉快步回到木犀苑,板著臉躲進屋子裡將人全打發了,一頭埋進被窩裡不動了。
丫鬟們面面相覷,有膽大的悄悄來問扈秋娘:“姑娘怎麼了?”
扈秋娘搖了搖頭,說:“沒什麼,只是有些乏了,歇一歇便好。”
眾人聞言,這才放心地各自散去。
扈秋娘站在月洞窗下,望著架子上正打瞌睡的鸚哥,心裡卻有些擔憂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