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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後大雪漸止,她又陪著雲甄夫人出了門。

  站在新立的墳塋前,她親手點了香,望著青煙,輕聲問道:“您當年可曾為他取名?”

  雲甄夫人低著頭,眉目間神色莫測:“無極,他叫無極……”

  若生便在墳前跪了下去,也不管膝下是冰雪泥地,又濕又冷,只是將手中的香穩穩插在了香龕里,喚了一句“無極哥哥”。

  少女的聲音清亮悅耳,在細雪中聽來,卻似乎有種難以言喻的滄桑悠遠。

  雲甄夫人驀地,淚如雨下。

  想起東夷的糙原,想起了心裡的那個人。

  想起了那時候的天空。

  那樣的藍,自那以後她再不曾見到過。

  ……

  若生站起身來,走到她身旁,挽住了她的胳膊,默然無聲地陪她站了許久。

  直到天上的雪終於只剩下零星幾片時,她們才返程回了平康坊。臨下馬車,雲甄夫人突然伸手拉住了若生的胳膊。若生不解,回頭去看,卻見姑姑眼眶微紅,面向自己笑了起來:“阿九,多謝你了。”

  若生怔了一怔,忽然鼻子發酸,幾要落淚。

  雲甄夫人將她摟進懷中,長而重地嘆息了一聲。

  ……

  於是這天夜裡,若生又未能安眠。

  明明困極,但她就是睡不著。

  一來想著姑姑,二來想著蘇彧,想著想著又不由得想起了另外幾樁事來。逃出連家便沒了蹤影的玉寅,如今身在何處?陸相當年又為何要在裴家的事上設計污衊姑姑?

  如今雖然明面上看著連家無事,姑姑也無事,她更是無事,但是她心中仍然惴惴不安得很,仿佛這一切還僅僅只是開始罷了。

  這樣的念頭,始終揮之不去。

  若生的睡意,就湧上來又退下去。

  來來回回,似寐非寐,似夢非夢。

  翌日清晨她從床上爬起來時,臉色已經十分難看。

  吳媽媽見狀便要她再歇一會,道這牙婆是不是先打發回去?

  可若生知道自己就算是躺下了,恐怕也沒心思睡覺,牙婆既來了,就還是照見吧。她便讓人帶了牙婆過來,又吩咐大丫鬟葡萄去請了雀奴來。

  因挑的是小丫頭,牙婆帶來的這批人也都不錯,若生便沒有在上頭多耗工夫,很快就挑定了幾個先送到雀奴那去,讓綠蕉好好教一教。

  隨後,她又將自己房裡的幾個二等丫鬟叫了出來,讓雀奴自己挑兩個帶回去。

  雀奴遲疑了一陣,最後卻只挑了一個叫流螢的。

  若生雖想再給她塞點人,但她只選了一個,便也作罷,只敲打了流螢幾句,就讓雀奴將人帶了回去。

  左右等到年後雀奴搬出了木犀苑,這人手還得另行安置,不急在這一時。

  第277章 邀約

  很快,翻過了年,若生便又長了一歲。

  初一清晨,放了開門炮仗,她站在天光底下,望著一地紅屑,聞著淡淡的硫磺硝煙味,不覺恍恍惚惚想起了自己睜開眼醒來的那一天。同是正月里,空氣里似乎還瀰漫著剩餘的年味,眾人臉上的喜氣也還尚未散去。

  她躺在溫暖的被窩裡,大睜著眼睛望向頭頂的帳子,上頭繡著纏枝蓮,針腳細密,逼真又生動。

  但這樣的帳子,這樣的花樣,這樣的手藝……

  她已經有許多年不曾見到過了。

  她清清楚楚地意識到自己已經死了,死在了啟泰二年的春日裡,死在了清貧簡陋的八燈巷小院子裡,可睜開眼,瞧見的卻是這樣一頂帳子。身上蓋著的被子沉甸甸的,熏了香,十分厚實。屋子裡燒了地龍,暖意融融,像是身在夏日裡。

  這一切,都跟八燈巷裡的日子,截然不同。

  迎著微光攤開手,十指纖纖,白皙柔弱,掌心紋路清晰,指甲是修剪過後才有的圓潤乾淨。

  沒有傷痕,沒有斷甲,沒有吃過苦頭的絲毫模樣。

  她便以為這是自己死後的一個夢。

  可當她伸手撩開帳子一角,歪頭向外看去時,卻一眼就瞧見了坐在凳子上打瞌睡的婢女。

  昏黃的燈光掩映下,凳子上坐著的人低垂著頭,眉目朦朧。

  像是假人——

  然而內心猶疑不定的那瞬間,若生聽見了她的呼吸聲。

  平緩又輕淺。

  塵封的往事與回憶,就像是決堤的洪水般洶湧而來。

  平康坊的連家大宅,她的舊居木犀苑,角角落落全都清晰如同昨日。

  她攥著那一角帳子。漸漸手足冰冷,渾身僵硬,呼吸沉沉。然後手一松,“嘭”一聲磕到了床柱上,疼痛霎時席捲上心頭,她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不是夢!

  與此同時,淺眠的值夜大丫鬟也被那一聲重響驚醒。睜著惺忪睡眼從凳子上跳了起來。一臉張皇地扭頭來看床:“姑娘?”

  聲音清脆微帶睡意。

  是紅櫻。

  她辨認出了聲音,胸腔里的那顆心往下一墜,這手背上的疼便也不察了。只是臉色卻一點一點白了下去。

  她想不明白,自己明明死了,怎麼又活了?

  但這滿心疑惑,無人能解。

  她跌跌撞撞一路走。摔倒了便爬起來,爬起來接著摔。一步步慢慢地就走到了今天。

  此刻仰頭望天,只見藍天白雲,不知不覺,已是一年。

  她長長舒了一口氣。轉身去了明月堂。

  少頃進了門,朱氏一見她,就朝她手裡塞了個福橘。

  江南一帶的規矩。正月初一早上得吃福橘,北地卻沒有這些講究。

  若生拿著橘子剝了皮。掰下一瓣送入口中,甜津津涼絲絲的。朱氏便笑著道:“新正吃了福橘,阿九今年必能福壽吉祥,順順噹噹。”

  若生聽著這吉祥話,也笑起來,又問若陵可醒了?

  朱氏嗔道:“那小魔星,天還未亮就醒了,咿咿呀呀不肯睡,鬧騰得很。”

  若生聞言樂不可支,陪著她說了幾句話就去內室里看若陵。

  出了月子的小孩,似乎又白胖了一圈,躺在搖車裡,一雙眼眨巴眨巴的又黑又亮。

  她抓著剝了皮的橘子在他眼前晃了晃,笑吟吟問道:“想不想吃?”

  小若陵尚不會說話,便只盯著橘子嘟起了嘴,噗噗吹了兩個泡泡。

  像是想吃。

  若生不由哈哈大笑,自己把一個橘子全吃光了。

  ……

  到了上元節這日,她端著碗元宵又跑到若陵的搖車前,笑眯眯問他:“想吃嗎?”

  小若陵依舊不會說話,盯著碗勺,癟著嘴似哭非哭。

  若生便嘆了口氣:“你什麼時候才能長大了……”

  她捏著調羹,一邊嘆氣一邊慢條斯理地又把一碗元宵給吃光了,然後趁著若陵未哭,急急忙忙“逃走”了。回到木犀苑,恰逢扈秋娘要來尋她,她便在廊下站定了,笑著問道:“怎麼了?”

  “慕姑娘方才派人來給您下了帖子,邀您今夜一道觀燈。”扈秋娘躬身行禮,笑著回答道。

  今兒個夜裡花燈滿街,按習俗便該上街看燈的。

  若生原本有些意興闌珊,不知怎麼的就是打不起精神來,並沒有要出門看燈的心思,但既然慕靖瑤邀了她,哪有不去的道理,她便吩咐扈秋娘道:“打發個人去回話,這帖子我應下了。”

  扈秋娘應了個是,先行退了下去。

  等到暮色四合,若生粗粗用罷飯食,便由著吳媽媽等人打扮自己。她平素不喜折騰,連發式也都命人揀了簡單的梳,難得今日有了興致,一群人便變著法子要讓她換新衫,塗脂又抹粉。

  還是吳媽媽道,姑娘年紀輕,顏色好,哪裡需要這麼些脂粉往臉上抹,眾人這才作罷。

  若生倒有些懶洋洋的,朝鏡子裡的自己看了看,滿不在意地道:“抹不抹都好,總歸不醜就行。”

  誰知臨要出門,扈秋娘突然又匆匆忙忙給她塞了封信,說是慕姑娘剛剛讓人送來的。

  若生一頭霧水,不知慕靖瑤明明同自己說定了何時見面哪裡見面,怎麼又派人送了信來,莫不是反悔了?她微蹙著眉頭將信打開了來,上頭只有短短兩句話,她一眼就看完了,而後臉色一變,忽然問道:“方才那身衣裳呢?”

  葡萄幾人聞言皆是一愣,不等反應過來,她已先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去取來,我要換那一身!”

  葡萄暗吃一驚,心想姑娘前腳才嫌那身衣裳太過出挑不肯穿,怎地這轉眼間就改了主意?

  她疑惑不解地去取了衣裳來,但見自家姑娘一言不發,只速速將其換上,隨即又吩咐道:“去將那對鐲子取來。”

  吳媽媽便趕忙將首飾匣子抱了過來。

  若生戴上鐲子就要出門。

  可走到門口,她眉頭一皺,又折返回去將鐲子給褪下了。

  來回折騰了好一會,才終於是出了門。

  外頭天色黑透,無星無月,但滿街花燈將四周照了個通亮,恍若白晝。馬車便也如同白日裡行路一般,走得飛快,一連拐過幾個彎後,才終於停了下來。

  若生坐在馬車裡,並未下去,只是倚在窗邊撩起帘子往外看了一眼。

  入目之處,是一株大樹。

  新芽未發,光禿禿的。

  有個人背靠樹幹束手而立,模樣懶懶,神情晦暗不明。

  第278章 會面

  她定定看了一會,目光不由自主變得炙熱起來。

  樹下的人這時候顯然也察覺到了她的視線,驀地抬頭朝她望了過來,目不轉睛地看著,眼裡漸漸有了笑意。

  若生微微一怔,忽然心跳如鼓,有些不敢繼續同他對視。

  她垂下眼睛,不動聲色地將帘子給放了下來,然後躲在馬車裡深吸了一口氣。然而胸腔里急速跳動著的心臟卻並未因此而恢復平靜,反倒是越跳越猛烈,像是裡頭有一隻獸,正在掙扎躍出。

  她暗皺下眉,連忙用力抵住心口,輕聲斥了自己一句:“瘋了不成……”

  可有些後知後覺的怯怯和歡喜仍像是藤蔓一般,沿著血脈爬上來,將她跳動著的一顆心填得滿滿當當、嚴嚴實實。她沒了法子,只好長長嘆息一聲,索性由了它去。

  帶著兩分自暴自棄,她掀簾走下馬車,吩咐了扈秋娘兩句後,便提步朝不遠處的樹下走去。

  夜影闌珊,雖滿街花燈,但樹下光線仍有些昏暗,若生走得近了,才發現蘇彧臉色不大好看,是倦極的樣子,但他懶洋洋站在那,望著她面上只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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