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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望著畫像上的人,她心底里卻莫名地生出一種熟悉來。
畫像上的拓跋鋒,唇角微微上翹,似是微笑,但他眼裡並沒有笑意,他的神情,亦是端莊肅穆的。
他只是天生長了一副溫和的模樣,這淡淡的笑意乃是與生俱來的樣子。
然而真正叫若生心驚的,卻只是一個小小的墨點,那樣得小,那樣得不起眼,就像是畫師一個不慎手抖了,從筆尖上落下的一滴殘墨而已。
但若生心知肚明,這一點絕不是畫師不慎留下的。
這滴墨,是生在拓跋鋒臉上的痣。
小小的,生在他左邊眼角下的淚痣。
若生咬緊了牙關,屏住了呼吸,眼裡除了拓跋鋒唇角的這抹輕淺笑意和他眼角的小痣外,就再瞧不見別的了。
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耳朵下巴,映入她的眼帘,全是模糊的,仿佛是被夏日裡突然而至的一場疾雨給嘩啦啦打得濕透了,墨水淋漓,紙張潰爛,半點也不要緊了。
她原不大能記得住人臉,因此記人時。總得挑個顯眼又與眾不同的地方來記。
有人面上有痣,有人天生一雙明艷桃花眼,有人總是耷拉著眼皮……
世上的人,總歸不過是兩隻眼睛一張嘴,但眼睛和眼睛,嘴和嘴也是不一樣的。
像拓跋鋒這樣天生含笑的唇,若生見過。
生於左邊眼角下的小痣。她亦記得。
良久。她放下畫像嘆息了一聲:“應當就是他了。”
蘇彧垂眸看著手中文牒,聞言眼皮也未抬一抬,只是說道:“玉真的鼻子和拓跋鋒的幾乎如出一轍。”略微頓了頓。他終於將頭抬了起來,定定看向她,“但玉寅和拓跋鋒,除開眸色後。是極像。”
拓跋鋒的生母是大胤人,他身體裡流著一半大胤血脈。
這一半的血脈。最終顯露在了他的長相上。
單看五官,雖較尋常大胤男子深邃些,但乍然看去,分明就是個大胤人無疑。不過他棕發碧眼,仍是父系血脈占了上風。
倒是同為混血的雀奴,除開那隻異瞳外。並不那樣像是東夷人。
“莫怪姑姑對玉寅最是不同。”若生先驚了一回,如今已是鎮定了下來。順手又揀起記錄了拓跋鋒生平的文牒來看,看看蹙起了兩道秀眉,扭頭看向蘇彧,疑惑地問道:“拓跋鋒沒有娶妻?”
蘇彧放下文牒,挑了挑眉沒說話。
若生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也沒有妾侍?”
“沒有任何和他有關的女子記載。”蘇彧淡淡回答了一句,忽然伸長手從堆積在旁的大堆文牒底下扒拉出了一隻點心盒子,把蓋一掀,從裡頭拈出了顆蜜餞遞給若生。等若生接過,他才又另拿了一顆自個兒吃。
若生很奇怪:“以他的年紀,就算沒有成親,也不該連個侍妾也沒有才對。”
蘇彧慢條斯理地道:“據傳他是個斷袖。”
若生很不以為然:“不近女色難道就是因為有斷袖之癖?”
別說……姑姑是曾經有過孩子的……
照目前的情況來看,那孩子十有八九是拓跋鋒的無疑。
他當然不能是個斷袖。
若生說罷兀自搖了搖頭,唉聲嘆氣地朝蘇彧湊了過去,伸手去點心盒子裡拿蜜餞。
但她還是覺得奇怪,如果姑姑和拓跋鋒之間有過私情,且連孩子都有了,倆人為何沒有了下文。
難道,是因為拓跋鋒死了嗎?
她嚼著蜜餞,變得愁眉苦臉,含含糊糊說道:“仔細想一想,這裡頭最古怪的還是姑姑怎麼會認得拓跋鋒。”
蘇彧聞言,忽然笑了,意味深長地看著她道:“你應當知道,那年頭的東夷,可不是哪個大胤人想去便能去的。”
若生聽出他意有所指,微微變了臉色。
好在蘇彧不算外人,有些話挑明了也說得。
她便索性直白說了兩字:“皇上?”
蘇彧微微頷首表示贊同,但口中卻道:“非也。”
若生一怔,旋即明白過來。
那時候,如今坐在帝位上的嘉隆帝還不是皇帝,只是個皇子罷了。而那時候的連家,也遠不是現如今的連家,她的祖父母皆還在世,姑姑也不是眾人口中的雲甄夫人,乃至於她爹那會都還好端端的。
算一算,那真的是極久遠的事了。
腦海里紛雜的思緒漸漸明朗清晰了起來,若生的臉色變了又變,終於開了口,慢慢的一字字說道:“借昔年還是皇子的聖上之力,姑姑去了東夷,和東夷三王爺拓跋鋒有了交集……後來,皇上親自帶兵上了沙場,一戰揚名。自此,東夷節節敗退,最後叫大胤大敗而歸。同年,拓跋鋒死了,姑姑也回到了京城,而皇上繼承了大統,連家由此昌隆多年……”
這般一想,若說這裡頭的事互相沒有干係,打死她恐怕也不能信。
蘇彧笑微微的,嘴裡卻一針見血地道:“人生在世不過利益二字,有利可圖便能結盟。互相有需要的東西,便是殺父仇人也能把手言歡,何況是各取所需雙贏的事。只要能坐上那張椅子,一母同胞的兄弟也殺得;嫡親的姐妹也可拿來買賣;沒有人在意手段卑劣殘暴與否,誰都可以無所不用其極。”
若生苦笑:“換言之,左不過是互相利用,且互相心甘情願被利用罷了。”
嘉隆帝和姑姑之間的關係一直為人猜疑,而今想來,想要維繫那樣的關係,二人一來的確有兄妹之誼外,二來恐怕得有個天大的秘密才行。
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共同保守秘密的人,自然而然會變得親近。
蘇彧斂去笑意,眉眼慢慢變得冷峻,低低道:“但野心和慾念這種東西,總是要付出代價的。”
第268章 後悔嗎
不知不覺間,宣明十七年的秋天,已經老去了。隆冬逐漸逼近,帶來一波又一波的濃烈寒意。
風跟刀子似的,吹在人臉上一陣陣生疼。
綠蕉恨不得將整罐子脂膏都抹在若生臉上,生怕幹了燥了,不好看了。
連吳媽媽都忍不住說,少吹些風,省得回頭傷了皮子。但若生哪裡呆得住,仍是一日日往外頭跑。好在千重園也沒幾步路,步子大些,扭頭也就到了。
雲甄夫人熬過了最難熬的時候,如今也只等康復,只是幾日熬下來,人狠瘦了一圈,瞧著臉色也不好,得可著勁養一養才成。可她精神懨懨的,並不想吃東西。
若生便索性每日過去盯著她用飯。
小廚房裡的人見此更加不敢懈怠,絞盡腦汁變著花樣做吃的。
藕要連枝藕,整五節,極肥白。
魚得鮮活的,攥著尾巴往砧板上一摔,還能噼里啪啦蹦躂,三兩下去了鱗,就著這股新鮮肥美勁片成薄片下鍋一燙即熟。
至於煲湯的鴨子那必須得是麻鴨,擱上酸蘿蔔、筍乾並火腿薄片拿陶罐用文火慢慢燉了,滋味無窮。
雲甄夫人叫若生陪著吃了兩頓,似乎也高興了些,還特地讓竇媽媽賞了廚子。
消息一出,底下的人都跟著鬆了一口氣。
若生面上瞧著不顯,心裡卻也安慰了許多。
……
這一日,姑侄二人照常用過飯後,若生起身去沏了兩盞茶。
白瓷茶盞里盛著黃綠明亮的茶湯,好似一汪春水。
雲甄夫人接過後低頭輕抿了一口:“是雀舌。”
若生頷首,眼神清亮:“我換了您的茶。”
“為何?”
“不對味。”若生笑了笑。“實在是吃不了!”
武夷茶落她嘴裡,那可真是怎麼也不對。
雲甄夫人搖搖頭,無奈地笑了起來,忽然將手中茶盞擱下,問道:“你可是有什麼話想要同我說。”
若生拿著碗蓋撇了撇浮葉,聞言反問:“姑姑您呢,可有什麼話要告訴我的?”
“阿九……”雲甄夫人低低喚了一聲她的辱名。卻又沉默了下去。
若生便也不吭聲。只低頭認真吃她的雀舌茶。
良久,雲甄夫人終於道:“我怕是不成了。”
若生聽了一愣,怔怔回她:“您胡說。”
雲甄夫人便笑。側目去望窗外天景,搖搖頭嘆息了一聲:“傻孩子呀……”
“姑姑……”若生愣眼看了她半天,漸漸有些回過神來,明白她的“不成了”原不是自己以為的意思。不覺暗鬆口氣,可轉念一想這口氣又提了起來。“智者千慮尚有一失,您也不過只是失算了一回,這並不算什麼。”
雲甄夫人仍舊看著窗外,聲音沉沉地道:“換了十年前……不。哪怕是五年前、三年前,我都不該犯這樣的錯,失這樣的算……”
“我行屍走肉般活了十數年。吊著一口氣活啊活,終是撐不住了。”
冬日艷陽透過窗欞照在她臉上。為原本蒼白的臉抹上了一層血色,卻也將眼角細紋照得畢露無疑。
短短几日,她像是老了十歲。
若生激靈靈打了個寒戰。
那個挽著雲髻,戴著玉色花鈿雲冠,錦衣華服脾氣極壞的姑姑,這一瞬間似乎真的不見了。
她緩緩搖頭,輕聲說道:“糙原上的夏天,牧糙能高過人腰,天空藍的像是琉璃瓦,雲朵大片大片鋪在上頭,柔軟得像是盛開的白色小花——”
頓了頓,她深吸了一口氣:“姑姑,這是您的原話。”
說這話時,雲甄夫人處在半寐半醒之間,如今只怕是記不得了。
若生卻記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
她也同雲甄夫人一樣抬眼望向了窗外。
天空是晴的,陽光也是明媚的,這天卻仍舊冷冰冰的。她有些心不在焉地把玩著桌上杯盞,回憶著拓跋鋒的那張畫像,可不管她怎麼想,那張臉卻始終記不起來了:“東夷三王爺拓跋鋒,是不是他?”
雲甄夫人悽惻一笑:“果然半點蛛絲馬跡也不該叫你知道。”
這便是認下了。
“拓跋鋒。”她呢喃著這個名字,目光變得死一般寂寥。
若生問:“您可後悔遇見了他?”
“不,我不後悔!”雲甄夫人眼神一變,竟是半點也不猶豫。
若生微吁口氣,試探著問道:“悄悄去一趟東夷?若是可行,帶了表哥回家如何?”
時至今日,她哪裡還能猜不到,自己年幼早夭的表兄被葬在了遙遠的東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