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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生不由得想到了陸相。

  蘇彧曾提過,梅姨娘背後的人是陸立展。

  那麼當年毀掉裴家,又告訴梅姨娘一切緣由出自雲甄夫人的人,會不會就是他?

  但這只是揣測,毫無根據,說了又勢必要牽扯出蘇彧,甚至於更多眼下還不便和盤托出的事,所以若生並未將陸相的名字說出口。

  如若當真是他,那就算藏得再深,也終究會有露出馬腳的一日。

  陸相父女,平州裴氏後人,她的外祖段家,劉刺史……還有許多隱在黑暗中尚未露面的人……終有一日都會被蛛網牢牢粘住!

  但不提陸相,有倆人她卻不能不提。

  “笑春風,姑姑可聽過這支曲子?”她看向雲甄夫人。

  雲甄夫人面色微緩:“你怎麼也知道了這支曲子?”

  觀其神色,必是聽過的。

  若生暗暗心驚:“先前有一回在千重園裡,無意間聽到底下的人談及玉真……”她佯裝不熟這名,頓了頓才繼續道,“還是叫玉什麼來著?應當就是玉真了,說他極擅古琴,有支曲子叫笑春風,奏時恍若仙樂。”

  她跟著她爹總時不時在千重園裡晃蕩,聽見這些也並不稀奇。

  雲甄夫人不疑有他,微微一笑:“的確說是仙樂也不為過。”

  若生就長嘆了一口氣:“那梅姨娘最擅長的一支琴曲,也叫做笑春風,據悉是她母親所譜,世間無雙。”

  “興許只是同名罷了。”雲甄夫人頓了下。

  若生躊躇著:“我倒是勉強背了一些下來,讓人送了琴來,您聽聽?”

  雲甄夫人沉吟著:“你可是想到了什麼?”

  若生吁了一口氣:“人人都道平州裴氏滿門盡誅,無一人存活,但您看這梅姨娘不就活下來了?她既能偷生,那裴家會不會還有其餘後人在世?有一便能有二,這還是您教我的理。”

  “這話哪裡是這麼用的。”雲甄夫人失笑,而後慢慢斂去,凝視著她,“姑姑明白你的意思,回頭便命人去查一查這些事,你不必掛心。”

  她既說查,那就一定會查。

  若生安了心。

  雲甄夫人抬頭看看窗外的天色,夜已深沉,響雷早停,嘩嘩落下的雨也小了很多,便讓若生回木犀苑去,早些歇息。

  姑侄倆就一齊出了點蒼堂。

  打著傘走到抄手遊廊下,雲甄夫人忽然道:“前些日子入宮,皇上提了你的婚事。”

  若生一怔:“我年歲尚小……”

  既是嘉隆帝提的,那說的八成就是昱王長孫少淵了。前世這事最終未成,姑姑並沒有特地告訴過她。

  “我也是這麼個話。”雲甄夫人點點頭,“夜深了,快回去吧。”

  若生應是,帶著人往木犀苑去。

  雲甄夫人則轉彎朝千重園走。

  進了門,竇媽媽便命人備水侍候她沐浴。

  雲甄夫人卻擺擺手道:“先去叫玉寅來見我。”

  第109章 相像

  竇媽媽應聲而去,不一會珠簾後頭就又重新傳來了腳步聲。

  輕緩而平穩,來人腳上著的必是軟底的鞋子。

  千重園裡人來人往,絡繹不絕,但眾人來往之間發出的響動一直都是輕微的,從無人敢放聲喧譁。不管是婆子們,還是雲甄夫人養在園子裡的這群人。哪怕其中最得寵的,若無雲甄夫人的吩咐,也斷然不敢大聲說上一個字。

  雲甄夫人最見不得的就是放肆之人,尤其是仗著她的喜愛,放肆而為的人。

  這麼些年來,因著說錯話,叫雲甄夫人命人掌了嘴丟出千重園的人,也不在少數。

  然而,人人謹慎,卻從來沒有人能像玉寅一般,這樣的自如。這樣的生活於他而言,仿佛與生俱來。

  有時候,就是雲甄夫人自個兒瞧著,也覺得他十分不同。

  他的兄弟玉真,說來這日子過得也是悠然自得的,但他們倆人之間的自如又是那樣得不同。往深了說,堪稱南轅北轍。

  玉真性子輕佻,喜歡享樂,所以千重園裡的奢靡日子,叫他歡喜自在。

  可玉寅不是。

  如果將他跟底下的那群人放在一處,全身著一種式樣,一種顏色的衣裳鞋襪,梳一模一樣的髮式,他仍顯得似鶴立雞群一般。

  他身上有著截然不同於雲甄夫人手底下養著這伙子人的氣息。

  這會,他垂首立在珠簾後頭,謹聲請著安。

  雲甄夫人歪坐在紫檀木美人榻上,視線循聲望了過去,盯著珠簾fèng隙間若隱若現的人影看了一會。方才開口漫然說:“到跟前來。”

  “是。”簾後的人應了聲,動作輕柔地打起帘子,緩步朝裡頭走了進來。

  雲甄夫人養的人,不論四季冷暖,清一色穿白衣。

  月白色的,乍然看去,仿若僧衣。

  素淨的顏色下。著了這身衣裳的少年。那張眉清目秀的面孔也就顯得愈發清雋溫潤起來,乾淨得好像是月夜裡盈盈綻放的曇花。

  令人不忍移開目光。

  雲甄夫人望著眼前的玉寅,也的確沒能將視線移開。

  她只是想看他一眼。誰知一看,這目光就似乎凝在了他面上,不管她如何想要別開眼,都無能為力。

  玉寅在距離美人榻三步開外的地方停住了腳。

  不得吩咐。他不能再往前靠近。

  雲甄夫人卻也沒有再發話命他走近,她只是看著他。嗓子微啞地道:“抬起頭來。”

  他依言抬頭,對上了她的眼睛。

  這一瞬間,他恍惚間似從雲甄夫人眼中看到了一抹別樣的情愫。

  ——是哀戚。

  他怔了下,來不及咀嚼那抹古怪的悲傷。雲甄夫人便吩咐道,“側過臉去。”

  空氣里瀰漫著浮華綺麗的香味,令聞者舒心。但玉寅嗅著,一顆心卻慢慢地提了起來。

  他心生疑惑。不明白雲甄夫人的意圖,但她既發了話,他就只能從命。

  於是,他朝右轉過半張臉,看向了不遠處長案上擱著的名貴茶器。

  茶器邊上,有只不大的罐子,口子敞著,邊上沾了幾抹曬乾的花瓣。

  這裡頭裝的是花茶!

  他驀地想起,二房那位姑娘據聞前些日子去了平州,這茶自然是她打平州府給帶回來的。

  這是平州的花呀……

  他定定看著,有那麼一瞬間,將雲甄夫人都拋卻在了腦後。

  而雲甄夫人望著他,也是不動,不言語,只靜悄悄地看著,眼神漸漸迷離起來。

  她分明是在看他,看的卻好像又不是他。

  她第一眼見到玉寅時,便打從心底里覺得像,正臉像,側面更像。

  眼睛、鼻子、嘴巴……不全一樣,卻是她這麼多年來,見過最像的一個。

  只是,眼前的人終究是比她心底里藏著的那人年輕了些,青澀了些,真說像,卻似乎也沒有那般像。

  然而她有時會忍不住想,如果那孩子還活著,如今也就是玉寅這般大吧?

  暗夜中,往事鮮明如故。

  生產時那撕心裂肺般的疼痛,此刻回想起來,卻已經模糊了。

  那孩子,落地時哭了沒?

  她拼命回憶著,卻是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也許是哭過的,又或者是不曾的。

  明明是從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她卻連一聲娘親也沒能聽到。

  她可憐的兒子,尚不會言語,就離她而去了。

  不過也好,人世艱險,她也捨不得他來吃這些苦頭。

  但那時,她尚且年輕,還不足二十歲,痛過哭過,仍覺自己活不下去了。她見著刀劍就想自刎,見著繩索便想懸上房梁自縊,瞧著剪子,也想往自己心窩子裡紮上兩下。

  這胸腔里的心活生生的,每日裡“怦怦”地跳。

  可她伸手按著心口,卻覺裡頭的東西一天天變得跟石頭似的,沉甸甸的壓著,壓得她幾乎就要喘不上氣來。

  偏偏,難受又不會死人。

  那樣活著,委實不如死了算了。

  她不吃也不喝,話也不說,門也不出。

  母親以淚洗面,百勸無用,求她告訴自己這究竟是怎麼了,好端端的人,怎麼就突然間不想活了呢?

  她任母親抱著自己,眼眶裡是乾涸的,沒有一滴淚水,乾燥的嘴唇哆嗦兩下,想叫母親不要哭,可終究說不出半句話來。

  父親也日日憂心她,但眼瞧著,她還是一天天衰弱了下去。

  彼時尚且年輕的嘉隆帝,還未繼承大統,仍只是皇子,百忙之中也是特地來見她。

  但他,是知道她為何變成這樣的。

  所以他並不勸。

  他們一向情同兄妹,他很清楚她的性子,知道勸說定是無用的。

  他在她跟前搬了張椅子。一坐就是一個時辰。

  整整一個時辰,她一言不發,他也不說話。

  最後,他說,你若真不願意留在這人世了,那便放心走吧。連家我看著,你的父母兄弟姐妹。我亦守著。你只管放心去。

  每一個字,他都說得那樣擲地有聲,斬釘截鐵。

  他知道她的性子。她同樣也知道他的。

  一言九鼎,斷不會誆她。

  是以她終於說了一句話,“那就勞駕義兄了。”

  她已決心離去,好去同那人說上一聲來不及開口的“對不住”。去同自己早夭的孩子說一句“娘親在”。

  但她最終,卻還是拖著這顆傷痕累累的心。活下來了。

  可每一天午夜夢回的時候,她就渾身疼,從心尖尖上開始疼,疼得像是有人拿著針在扎自己一般。一根根,活生生要將人紮成只刺蝟。白日裡,其實她也疼。可總不如夜深人靜時,那般難受。

  夜越深。她越是輾轉難眠。

  哪怕身在悶熱的夏夜,她亦覺四周冰冷一片,寒氣逼人,凍得她直打寒顫。

  冷意一激,那痛似乎也就更加清晰而分明了。

  有時,好容易迷迷糊糊睡了過去,卻又開始翻來覆去的做夢。

  噩夢一個接著一個,從不間斷。

  人常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可那些夢魘,分明就是她曾一樁樁親身經歷過的往事。

  往事隨著時光從眾人視線中湮滅,卻不會從人的記憶中消失。白天不去想,一到夜裡它就鑽出來了,像小蛇,纏啊纏,將你死死的纏住,然後大張著嘴,重重咬上一口。

  夢魘纏身時,她虛弱得不像話。

  不是眾人眼中所見的雲甄夫人該有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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