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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深的宮殿,比冰更寒冷,比夜更黑暗。
一個無頭孩童自血泊中緩緩站起,張著兩手,踉蹌走來。被利劍削斷的脖頸中血如泉涌,淋漓灑在胸前、背後、腳下的地面,整個大殿被血泊浸滿,腥氣撲鼻的鮮血,漸漸涌過足面,涌過小腿,涌過腰身和脖頸……
想要呼救,卻一聲不能出,一動也不能動。眼睜睜地看著那無頭殭屍越走越近,張開的小手向自己抓來,陰沉歌聲不知從何處飄出,仔細看去,竟似來自那血淋淋的脖頸:
“十八子,骨肉涼,長兄殺弟喪倫常……”
“救……命!救命!”
李信終於喊出了聲音。
猛地自榻上躍起,手足抽搐難止,渾身汗水汩汩而下。外廂侍立的宮人和侍衛們一陣大亂,王懷祖手忙腳亂地跪倒階下:
“聖上!聖上!萬事安泰,邪魔退散!”
“不……沒事……都退下。”
已經沒有宋小桃的撫慰了,身邊沒有任何人。那嬌媚無匹的寵妃,自從愛子慘死,整個人似失了魂魄,似全身筋骨被拔除,再也沒有一絲笑顏。李信沒有再寵幸過她了,他可以不介意她的憔悴,當年她中毒後病得不似人形,他也沒有放棄過她,然而如今,是他無法面對她。
暗夜無聲。整個玉宸宮都是一片死寂。李信披起斗篷,獨自策馬出宮。沒人敢勸說他,大隊儀仗唯有遠遠跟隨在他身後。王懷祖自然知道他要去哪裡,旨意早已代他傳下去:開城門,去皇慶寺。
這座皇家寺廟,皇族的魂靈安息之所,如今成了李信唯一的寄託。後殿正中,停著那具婆羅國進貢的水晶棺,保護著幼子李重光的屍身。午夜大殿裡,飄搖燭光下,僧人們早已退避,只有這父子二人靜靜相對。
“是天意嗎……”李信喃喃低語,似是說給李重光,更似是說給自己:“是上天,在懲罰我嗎?……”
水晶棺澄明透亮,層層燭光反射,映得那孩童的面容更是栩栩如生。時隔已經兩年,真的是一點也沒有腐壞,肌膚豐潤,小臉噴紅,嘴唇微微翹起,仿佛隨時都能睜開雙眼,再喊他一聲父親。
人到中年,卻不能安享歲月,身邊人一個個離去,連自己的性命也如燭火飄搖。容春靄與李重華母子二人雙雙自盡,留下的延壽水火丹,只有一十六顆。若果真如李重華所說,半個月後,李信便要一命歸陰。
是怎樣搞成這樣的,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遙想當年,他也有過無憂無慮的時光。家國安泰,親人和睦,與他的兄弟們,太子李譚,熹王李賢,靖王李恂,譽王李貞,勖王李治,在柘枝園登高采茱萸,在忘歸山縱馬射獵,玉宸宮內外無數所在,留下了六個少年人昂揚的笑臉……
“我是不是不該……不該編下……那首歌謠?”
李信沙啞著嗓音,雙目通紅如滲血,回頭盯向侍立在身後的王懷祖。王懷祖驚得一顫,微微退後一步,努力鎮定心情,低聲開言:
“聖上有些糊塗了。那歌謠哪裡是聖上編撰的?分明是敦煌民間流傳出來。”
“別裝了,朕還沒糊塗到那個地步。”李信慘然一笑,燭光下面容扭曲,更加可怖:“那是我親自編出來,教你派人出去傳唱的。”
不待王懷祖再飾詞勸說,那君王已經咧開嘴巴,慢慢吟唱起來:
“十八子,骨肉涼,長兄殺弟喪倫常。
金玉身,一朝滅,先下手者自為強。”
語聲嘶啞,低沉,若斷若續,飄在搖曳的燭影中,令這莊嚴的殿堂如地獄一般陰森。王懷祖已經不敢再說一個字,唯有李信自己喃喃哼唱,時而停下來搖頭低語。
“不對,不是從這兒開始的。……比這,早得多啊。”
這首童謠,是他在立定奪位的心思之後,才暗中派人在敦煌內外散布,將殺機的源頭,指向長兄李譚。
李譚與眾兄弟早生隔膜,民謠一出,四個弟弟悚然心驚,都疑心是太子將對自己不利。李信乘勢推波助瀾,成功將弟弟們收羅麾下,庚子二十二年東宮之變,一舉成功。
殺掉太子,殺掉那背信棄義的賤婦,殺掉他們的孽種,滿門血洗,斬草除根。
一切都按照他的計劃進行。先帝已經病重,無力干預他的大計,宮闈內外,都道他是被童謠的讖語所迫,不得不謀取先機,謀朝篡位的惡名,多少都被沖淡。一切都很圓滿,唯獨這首童謠,宛如被釋放的惡龍,漸漸不由他操控。
輔助他奪位的熹王、靖王、譽王,陸續身死,每死一人,這童謠都要流傳一遍。李譚已死,李信就是長兄,縱使人人不敢明言,李信也知道他們在疑心自己謀殺親弟。更可怖的是,自己的六個兒子,也被這童謠的魔力席捲,自幼活在“長兄殺弟喪倫常”的陰影中。
是不是因為這首童謠,阿二殺了阿六?
是不是因為這首童謠,阿四對阿五下了毒手?
是不是因為這首童謠,人人慄慄危懼,越是至親越是滿懷惡意,堂堂李氏皇族,徹底陷入了自相殘殺的困境?
是命中注定,還是自食其果,如今要他怎麼做,還有多少慘劇要陸續應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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