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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角樓下突然喧譁起來,宋初一忍不住起身走向扶欄,尚未靠近,便遠遠看見一個玄衣束髮的男子手持一把巨劍。正與數百名黑甲軍對峙。

  角樓,顧名思義是建在宮牆一角樓閣,咸陽宮與城內建築之間留了一塊極大的空地,以區分統治者和臣民的地位。

  宋初一倏然回過頭,“你對他說了什麼?”

  若不是贏駟誆騙,趙倚樓不會做出這種蠢事!一旦趙倚樓持刃翻上宮牆,造反、弒君的罪名就是鐵板上釘釘子的事!

  陶監目光憐憫,“趙將軍能否見上您最後一面,要看他能否殺到這角樓上。”

  宋初一冷冷掃了他一眼。即便到現在這種地步,她和趙倚樓也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和同情。

  陶監噤聲,抬手令寺人端了兩爵酒來。

  “我給你一個機會。”贏駟劇烈咳嗽起來。

  陶監事先得了令,只好繼續代他道,“這兩爵酒中有一爵是鴆毒,太傅若是自己選到有毒的那一爵,就赦免趙將軍。若是選了無毒,太傅與趙將軍同去。”

  身後響起輕微的吱呀聲。

  宋初一猛的轉身,看見數百個黑衛張開勁弓強弩已經瞄準趙倚樓。

  “王上是想賭天意?”

  這是贏駟能做出的最大退讓,但這種被逼在命運之弦上的感覺很不好,宋初一心中無法生出半點感激。

  趙倚樓已經逼近宮牆,他早已發現自己被數百弓弩鎖定,卻視而不見。宋初一明明看不清楚他的面容,卻又覺得那入鬢的長眉、星湖一般的眼眸都那樣清晰的就在眼前。

  劍光若潑雪一般。所過之處血雨腥風。

  呼嘯的風捲起積雪紛紛落落,樓上所有人都看見趙倚樓以一敵百的勇猛,心中不禁嘆——可惜了一位身經百戰的名將!

  弓弦繃緊的聲音如她的心弦,幾欲斷裂。

  “謀士果然不能太多情。”宋初一將那兩爵酒都端起來,仰頭飲盡,酒爵扔在案上。發出砰砰兩聲。

  老酒溫和中帶著一股辛辣,舌尖繞著淡淡的梅花香,必是貯藏了許多年的梅花酒。

  宋初一拋去一切思緒,定定的看著贏駟。她現在滿心想的是能不能保住趙倚樓,“王上既有心放一條生路,我最後一次信你。”

  宋初一不改作風,哪怕是死,還是流氓式的做派。

  贏駟乍然一笑,剎那容華懾人。

  宋初一以前覺得他長得極好看,卻不知怎的,那樣年輕意氣風發的時刻,竟遠遠抵不上這一刻面色蒼白的一笑。

  他垂眸看向城下,聲音輕的幾不可聞,“寡人這一生的情,一生的信任,都用在這一回了。”

  一聲長長的嘆息。

  密密的雪幕里,宋初一看見他垂下頭,稜角分明的側臉,濃密的眼睫遮住眸子,高挺的鼻樑,利劍一樣的眉,薄唇和下顎半掩在狐裘中。忽急的風帶著雪片落在他身上,似是在挽留,又似催促他離去。

  “王上!”陶監悽厲的聲音劃破長空。

  所有人放下武器,宮樓上跪伏一片。

  宋初一愣愣看著他,感覺五臟六腑被一團烈火炙烤,仿佛渾身的血液全都往頭上沖,這股炙熱逼在喉頭到了一個極點,她猛然噴出一口血來。

  意識漸漸陷入模糊,宋初一感覺自己離贏駟越來越遠,她想轉頭去看趙倚樓,卻沒有絲毫力氣。

  陶監揚聲,“君上有令,太傅弒君,但念其於秦國有大功,故保其全屍,谷寒帶人一卷糙席葬與北郊!谷擎,將此言轉達趙將軍。”

  ……

  天空陰沉,旋落的雪片與揚起的積雪混作一處。

  秦王駟二十二年,贏駟壯年而薨,丞相樗里疾秘不發喪,扶太子嬴盪全面接手國政。

  因贏駟各個方面都已處理妥當,嬴盪又是名正言順的繼承人,兩代君主交替分外平順。

  贏駟薨時,左丞相張儀一直在楚穩住局勢。

  空曠的大殿中。

  陶監躬身呈給嬴盪一個玉匣,“王上說,隨葬一切從簡,無需任何金銀玉器,只要這個放在棺中即可。”

  嬴盪一身孝服,眼底烏青,眼中滿是血絲,短短時日突然成熟起來。

  他打開玉匣,發現裡面只放三卷破舊的羊皮卷。

  攤開羊皮卷,整齊的秦篆落入眼帘,筆力平和中蘊含剛勁,嬴盪一眼便認出這是宋初一的字跡。卷上寫的是一個個如《莊子》中那樣有寓意的見聞、故事、感悟。

  “這是……”嬴盪疑惑道。

  “這是宋太傅作為衛使謁見王上時的獻禮。”陶監從懷中掏出一個竹片呈上,“這是王上親筆寫的隨葬物清單。”

  贏駟的遺囑一如他說話那般凝練、那般惜字如金,一根竹簡上就只孤零零的寫了“玉匣置棺槨”五個字。

  父命不可違,嬴盪自然遵從,但贏駟是秦國王於天下的始君,喪葬也不能太寒酸,嬴盪便將原本準備的隨葬物品象徵性的劃掉幾件,反正他這麼敷衍父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筆落下,嬴盪又是淚流滿面。再如何敷衍,也只是最後一次……

  黎明前夕,白雪蒼茫的原野上,一個渾身是血的男人與一頭白色巨狼在亂墳崗上拼命的刨著一個新堆起的墳包。

  上面大部分都是學,墳包上的土也很鬆。一人一狼不費力氣的刨開,男人從坑裡拖出一卷糙席。

  刨土磨破的手不停的滴著鮮血,他胡亂扯開蓆子,看見裡面一名臉色青白著廣袖華服的士人屍首,渾身止不住微顫,嗚咽著將她攬入懷中,“懷瑾……我必為你報仇!”

  他狼狽的模樣好像一頭悲鳴的獸,雪狼在他身旁耷拉耳朵發出輕微嗚嗚的聲音。

  雪狼敏銳的抖了一下耳朵,突然,屍體猛然抓住他的大腿。

  趙倚樓低頭,滿臉驚異的看著那隻蒼白的手。

  “倚樓。”她緊緊抓住趙倚樓的腿,感受他的體溫,聲音嘶啞微顫,語氣似歡喜,似疑惑,似悲傷,又似驚訝,“竟然不是鴆毒……”

  --------正文完-------

  番外一 用生命說情話

  北方的燕國,入目千里皆白雪。

  漁陽城的街道上行人寥寥,隔著厚厚的簾幕,酒肆、博弈社中熙熙攘攘,是截然相反的熱鬧景象。

  這家叫做萬氏的博弈社中,滿堂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全神貫注在堂間那塊巨大的棋盤上。

  台上,一個年輕士人正與一名灰袍士人在對弈。

  灰袍士人兩鬢花白,髭鬚整齊,然而面上卻沒有皺紋,雙眼覆著黑色的布條,無人能看出的長相。一個六七歲孩童麵團兒似的趴在他腿上,垂眼揪著她的衣袖玩。

  年輕士人盯著棋局苦苦思索,下面圍觀之人開始竊竊私語,議論棋局的走向。

  良久,年輕士人終於放棄,“晚輩輸了。”

  “彩!”堂下陡然爆發一陣喝彩聲。

  博弈社的掌事拎著一袋布幣放到棋桌上,那小娃兒便熟練的取過來揣在自己懷裡,奶聲奶氣的對灰袍士人道,“師父,掌事給錢了。”

  灰袍人道,“多謝許掌事。”

  “請先生常來。”許掌事客氣道。

  灰袍人點點頭,起身由那小娃兒牽著慢慢往外走。

  “先生請留步!”堂中有人忽然高聲道。

  那人見他沒有絲毫停留,不禁又急喊了一句,“方才弈棋的前輩請留步。”

  灰袍士人頓足,側頭。

  “是個矮個兒,奔額頭,凹坑臉,塌鼻子。”小娃兒奶聲奶氣的把來人的形貌描述給灰衣士人聽,說罷,又天真無邪的問道,“大伯你看起來比我師父還老,怎麼叫我師父前輩呢?”

  那士人抖了抖嘴角,恨不能上前將那孩子拽過來揍一頓,但他記得自己是有修養、很灑脫的士人,不能與稚子一般見識。於是哈哈笑了幾聲,準備帶過去。

  卻不料,灰袍士人怒斥小娃兒,“你這孩子,教過你多少回了,形容人相貌要委婉,你看你讓人多沒面子!今晚不許吃飯!”

  “哇——”

  小娃兒毫無預兆的哭嚎起來。

  灰袍士人又手忙腳亂的哄孩子,那士人被晾在那兒。折回去不太妥當,繼續站著也不是,臉色十分尷尬。

  灰袍士人一邊撫慰孩子,一邊對那士人致歉。“讓先生見笑了,不知先生喊住某,所為何事?”

  “前輩正忙,不如改日再說吧,在下齊諍。”他倒還算大度,見宋初一搭理他,便將方才的尷尬掩去。

  “多謝齊先生體諒。”灰袍士人道。

  團團的小娃抽抽噎噎的牽著他的手出了博弈社。

  外面冷風嗖嗖,兩人同時縮了縮脖子。小娃領著灰袍士人走到一處僻靜巷子,掏出一袋布幣一本正經的道。“師父,今天我反應還可以吧?是不是應該加幾個布幣?”

  灰袍士人扯下眼上的黑布,一把將錢袋奪過來,“小王八犢子,哪天短了你吃喝,你要這麼多錢作甚!”

  小娃兒嘟著嘴不滿道,“師父就只會欺負孩童。您若是不給,一會兒我就告訴二師父,你前日私留了錢財拿去喝春酒。”

  “嘿嘿,小小年紀就會威脅人了,嗯,孺子可教,多給你兩個。”

  小娃彎著眼睛舉起肉呼呼的小手準備接錢,忽而頭頂一暗。眼睜睜看著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子從師傅身後伸手把那袋錢幣取走。

  “宋懷瑾,出了大門就分贓,你腦子落家裡了嗎!”趙倚樓面上薄怒。

  陽光與雪光輝映,趙倚樓俊顏朗朗。

  宋初一嘖嘖兩聲,笑眯眯道,“你不是給我送來了嗎。”

  小娃兒不悅道。“都是師傅你磨磨唧唧,一點都不慡利,不然……”

  “不然怎樣!”趙倚樓冷冷盯了他一眼,一隻手便將他攜了起來放在肩上。

  小娃兒哇哇叫喚起來,“二師父,上面風大。”

  趙倚樓道,“閉嘴,不揍你都是輕的!”

  “師父,師父,救救我,風太大了,我會得風寒,之後會起高燒,高燒退不下去我不死也傻了……”小娃兒捂著臉鬼哭狼嚎。

  宋初一看了趙倚樓怒氣未消的側臉,把求情的話咽了回去,咳了一聲道,安慰道,“你放心吧,你大師伯手裡沒死過一個風寒病人,他上回留了不少藥。”

  趙倚樓握住她的手,背著風雪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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