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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三郎急把自己手臂遞過去,扶著她,可那隻手卻沿手臂向上摸索,一點點挪到他頸側,撫著他小半側臉,顫顫不已。
「三兄,六娘連累你了。」
三兄雖有疾,卻與她一脈血連,承襲母親佳顏,是東京郎子裡出名的俊俏。每每出街,廊橋環院多少女郎為一睹三兄真顏,將坊市堵得車馬盈貫,為三兄流轉一眸,數不清的瓜果香絹漫天飛舞。
可指間觸到三兄面上嶙峋猙獰的傷疤,崔六娘心痛得幾乎喘不上氣來,「三兄,若不是為了護著我,你臉上也不必挨這一鞭子。」
她眼角不住地沁出淚珠,胸膛里像是堵了一扇風車,呼呼直作響,聽得崔八娘連呼不妙,急忙平撫她胸口,「不說了,不說了,三兄不在意這些的。」
怎會不在意呢?
崔六娘柔弱地倚在妹妹懷中,進氣不多出氣更少,本該閉眼,心中卻隱有預料,怕是這一閉眼,就到盡頭了。
她還是向後,睜著眼努力看清三兄的面容,可夜太黑,眼前金星亂飛,只是徒勞地攥住一角衣衫,哀道:「往日我在家中不曾護過三兄,三兄又何必牽絆著我的生死。」
她是將死之人,生前所遇如走馬觀花,一幕幕在眼前浮現。
三兄是家中唯一的嫡子,卻生來有疾,口不能言。長成之後,更是不善詩文,卻長於雜流之道。
有此身,怎能為官,沿襲崔氏門楣?
故而母親不喜,她身為親妹妹,也怨恨哥哥不爭氣,未給自己錦上添花。
憶及往事,她哭得更傷懷,小聲嗚嗚:「三兄,六娘知錯了,可是...一切都太遲。」
她終究沒什麼力氣,連輕薄衣角都捏不住,手一抖,墜墜落地,崔三郎眼疾手快,一把將她瘦若無骨的小掌包住,緊緊攥著。
「母親臨去時,想見你一面。」
崔三娘半耷拉眼皮,回憶道:「她說...說生身母親,沒能給你一副康健的身骨,本該憐弱稚子,卻棄你如草蔽,這輩子......對你不起。」
「三兄...妹妹...也對不起你...」
崔三郎只是攥著她的手,悶聲不停搖頭。
到最後,她只能從喉間擠出一絲氣音,「我是個拖累,等我死了,三兄,你與八娘再不必為我求人。既到此荒野地,但求活著,愛惜自己就好。」
崔八娘早已哭成淚人,瓮聲說好。
「六...姐,你還有什麼想對人說的,八娘都記著。若是將來天下大赦,我與三兄得返東京,定半字不漏地轉達到。」
還能有什麼人值得她臨終記掛的?
那個為求自保、捨棄父親的未婚夫嗎?
崔六娘搖搖頭。
只嘆運難濟,生得權貴之家,潦草收場。
恨昔年懵懂,未與家中姊妹兄長睦愛一堂。
「父親給我取名珺璟,珺璟如曄,是指美玉上的光芒......」
她幽幽合上眼眸,一滴淚斜倚眉眼,隱入綠鬢,嘆息般留在人世間最後幾字:「...奈何落花流水,一枕槐安罷。」
崔八娘久久地抱著她,一直到淚痕被冷風吹乾,僵化在面龐上。
夜更鑼鼓響起,盯守的人甩著鞭子催促散在各處的罪奴們快快歸棚。
崔三郎起身,將妹妹抱起,妥帖地安放在病棚一角。
本該白布收斂,卻只有半卷污穢的草蓆子勉強遮住,他忍住鼻腔中的酸澀,可一摸到妹妹鬢髮的濕意,眼眶中沉蓄已久的淚珠哐當垂落。
他痛恨自己不能開口,妹妹臨終,都未曾說出隻言片語,半分寬撫她心中鬱郁。
可留給他告別的辰光太短。
崔八娘聽著漸近的鞭子抽響,迭聲催他快走。
他被拽著,踉蹌地走幾步,多貪看一眼,心裡有無限的留戀和不舍。
被留在那裡的,是他在這世上唯一血脈相連的胞妹。
剛出生時,小小一團裹在襁褓里,自己懷著期盼又激動的心情抱過。牙牙學語,奶聲奶氣喊他『哥哥』時,因妹妹與他不同,是個康健的娃娃,他歡喜得一整夜沒睡著。搖搖學步時,跌進他懷裡,哭著央哥哥要吃甜嘴......
一幕幕恍如昨日。
他從未怨過母親和妹妹的疏離,天生有疾,或許真如父親斷言,自己是個命中不祥之人。離得遠了也好,能遠看她們笑鬧和樂足矣。
而今陰陽兩隔,宛如割肉挖心,眼淚潸然。
座座草棚蔓延,阻了他眺望的眼神。
崔八娘心中並不比他好過,聽背後三兄如小獸一般嗚嗚哭著,一抹臉,又是滿手背的眼淚。
纏綿半旬之久的雨勢漸歇,天上月圓星稀。
羅雲英望著那雙跌跌撞撞離去的背影,過半晌道一句『難得是個好睡的長夜』。
...
「崔六本就活不長,能熬得這幾日,已是油盡燈枯。」
秦巧有一瞬僵住不動,幾息後,將柴火塞進灶膛,起身直往外跑。
羅雲英見狀,追了幾步,喊道:「你幹什麼去?」
「丟了荷包,我去去就回。」
遙遙一聲,再看人已經拐上了小徑。
羅雲英沒好氣地甩甩手上的陳布,「一個破荷包,又不值錢,跑那麼急作甚!吊死餓肚的著慌鬼!」
秦巧哪裡顧得上身後羅雲英的謾罵,一拐上沒人的小路,拔腿就跑。
緊追好一會兒,才終於在出村山路上攆趕上胡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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