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頁
但此事畢竟牽連深廣，羅浮持明的命脈繫於他一人，無論他多麼心高氣傲、自命不凡，都不能輕易下定決心。
而茉麗安不在乎這些。
不是不理解，不是不體諒。
只是在知曉一切的基礎上，她依然誠實道出了自己的願望。
想要什麼便去爭取，得不到的便用爪牙搶奪。
與「龍要守護自己的寶藏」一樣，對茉麗安來說，這些都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她為巨龍伏身於地的高貴而感動，亦為他不得自在的命運而痛心。
因此她許下貪婪的願望，要他在保持這份高貴的同時，從命運中奪回飛向星空的翅膀。
「……茉麗安。」
意識到這一點的瞬間，丹楓低聲喚出她的名字，苦笑著抬手覆上自己萬年未改的面容。
這是何等……
驕傲任性，不合情理，而又令人欣喜若狂的願望啊。
她如此憐憫著他。
她如此渴求著他。
她如此……
她如此深愛著他。
直到這一刻，龍尊才真正認清自己體內鮮活的人心。
與龍心相比，它如此渺小，如此不值一提，但它始終存在著，為歡聚而鼓舞，為別離而悸痛。
「飲月君」是高居雲端的巨龍，而「丹楓」仍是人類。
既有凡人心竅，如凡人一般貪生、貪愛、貪情，又有什麼不對？
「茉麗安。」
他又一次喚出她的名字，話音落地時抬手，懷著自己從未想像過的憐愛與溫情，緩緩撫上少女流金般的長髮。
「你應該知道，你提出了一個極其大膽，足以撼動持明根基的方案。」
金燦燦的髮絲從指間落下，宛若黎明時分浮光粼粼的浪花。
胸中充盈的千種溫情、萬般憐愛，也隨著金色的浪花一同翻湧。
「飲月君」曾經心如死水，只道萬物皆如蜉蝣般朝生暮死，大千世界都與自己無關。
「丹楓」曾經畫地為牢，只道世間情愛如朝露，死水縱有微瀾，亦不過是心田裡倏然綻放，轉瞬便又凋零的曇花。
直至此刻——
這洶湧而來的潮汐終究避無可避，沸騰的愛意沒了頂，徹底消融了千萬年凍結龍心的堅冰。
「你沒想過我會拒絕，是嗎？」
與人同行的巨龍俯首發問，心中已經明了少女的回答。
「你會嗎？」
茉麗安粲然一笑，故意偏了偏腦袋，用臉頰輕蹭他掌心。
「氣氛都到這了，不至於這麼不給面子吧？試試而已，不成便不成，我又不會逼你與族人決裂。」
丹楓沒有應聲。
取而代之的，他輕撫她面龐的手向下滑落，環過少女纖秀挺拔的脊背，溫柔而堅定地擁她入懷。
「成事在天，而謀事在人。」
「無論如何，我會盡人力所能為之事，不負本心，亦不負你。」
與茉麗安一語驚人的膽魄相比，丹楓這句回答，多少顯得有些曖昧和優柔寡斷了。
但正因如此，茉麗安清楚地知道，這是他從包覆「飲月君」的層層枷鎖和錦繡之中剝離出來的，不含一絲虛飾的真心。
人生一世，所求不過是真心換真心。
他既能把這顆心剖給她，她又有什麼好埋怨的呢？
因此她展顏微笑，笑得很輕鬆、很快活，雙手環抱住他華服下清瘦的腰身，又用頭頂的龍角去頂他下頜。
「丹楓。」
「嗯。我在。」
「丹楓，你想飛嗎？」
「……我能飛嗎？」
「這裡是美露星，是我的家園，一切都由我說了算。只要你想，你就能飛。」
她見丹楓沉吟不語，抬起頭笑著眨了眨眼睛，先一步舒展開背後狹長的翅膀。
「如果你還有顧忌，要不我先帶你飛上一程吧？」
「我……」
和往常一樣，茉麗安沒有給丹楓猶豫的時間，話甫落便長身而起，振動雙翼朝向高天飛去。
少女纖細的雙臂化為龍爪，只輕輕一提一甩，就把人形的青年拋到了自己背上。
「丹楓，抓住我！」
她朗聲笑道。
那聲音好似迎面而來的風，無憂無慮，無遮無攔，有種天不怕地不怕的清爽和暢快。
丹楓翻身落下，一手扶著她修長的脖頸穩住身形，隨即便被暢快的風聲和笑聲潑了一臉，一時間有些晃神。
——在「飲月君」永無盡頭的輪迴里，可曾有過這樣的時候？
他不記得，但也不重要了。
反正自他以後，這樣的時候應有盡有，足以將上萬年輾轉往復的空洞弭平。
思及此處，丹楓不再遲疑，抬手輕拍茉麗安的龍角，示意她不必擔心，而後舉步一躍，自她脊背上頭也不回地墜落下去。
墜落。
墜落。
不斷地墜落。
然後——
無光的瀚海之上，如明月初升一般，蒼青的巨龍騰空而起。
那以後的情景，悉數留存在白珩架起的高清數碼攝像機，以及那一夜在場眾人的記憶之中。
他們看見披鱗帶角的蒼龍傲睨如虹，橫貫長空，也看見身形優美的銀龍如破空白鳥，如穿花蝴蝶，環繞著巨龍龐大的身軀盤旋飛舞。
時而棲息在昂然挺立的龍首，時而用利爪撥弄頎長的龍身，時而故意落後些許，又或是驟然加速凌空飛起、貼近海面擊水滑翔，引得他回首找尋，再從另一面猝不及防地出現，頂一頂龍角之後敏捷地閃身逃開，鬧得不亦樂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