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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早朝,諫院又在彈劾世家,說要取消世家的蔭封之制。朝中聲音太大,今日父皇便去了母后宮裡用晚膳,也算是表了態。」
大晟立國至今,各大世家靠子弟世襲已綿延近兩百年,依舊鼎盛不絕。皇后姓傅,傅家是世家之首,且是如今在朝人數最多的世家,肯定首當其衝成為言官的矛頭。
陸屏皺眉:「以往朝中士黨雖有不滿的聲音,但應當也沒那麼激烈吧?最近是……」
陸景嘆了口氣:「有言官參奏,上月七夕傅家二郎和何家三郎在平康坊斗樓撒錢,揮金如土,還有嚴家……嚴世子雖然沒有撒錢,但也時常在各坊間花天酒地,清流百官皆頗有微言。」
陸屏沉默片刻,道:「傅小公爺御前護駕兢兢業業,何丞相在朝多年恪盡職守,嚴將軍更不用說了,北疆多苦啊。只可惜年輕一輩被抓住了把柄……」
令人唏噓。
陸景又道:「說起來,那位嚴世子雖然為人放蕩了些,但在白虎殿這些日子下來,不難看出他五經六藝方面沒有落下,還是出類拔萃的,甚至有些……特立獨行。」
陸屏聽了,冷哼:「何止放蕩了些,簡直是人面獸心。」
陸景抬眼看他,忍俊不禁:「外頭都傳你倆不對付,看來果真如此。」
陸屏疑惑道:「怎麼不對付?」
「說是他看不起你愚鈍,你看不慣他高傲。」
「……差不多吧。」
陸屏不想再提起嚴仞這個人,見陸景吃得差不多了,於是拿起一直放在腳邊的考冊,雙手遞上去:「哥,給你看看這個。」
陸景接過去,就著燈燭細細看。陸屏雙手支著腦袋趴過去,端詳燭火之下考冊上斑駁搖曳的影子,周遭安靜得只剩下書頁翻動的聲音。
末了,陸景放下冊子,眼底映出欣慰:「文章寫得不錯,若是老師親自評定,應當可以拿到二甲等。」
陸屏喜上眉梢:「真的嗎?」
陸景又道:「但若是我評定,便是一丙的水平。」
「哪有那麼厲害?」陸屏眨眨眼,「哥,你跟我說說還有哪些不妥的地方,我回去修改再謄抄一遍給你看。」
於是陸景叫人撤去吃食,換上筆墨紙硯,在考冊上圈畫出一些觀點,一邊跟陸屏講其中如何修改,再用何種典故以擴充,使文章更加結構完備。夜幕降臨,燭火下的影子更深。
最後,陸景嘆了口氣,喚道:「留安。」
「嗯?」陸屏抬起頭。
陸景臉上浮現出愁容:「這麼久了,我還是不理解。」
陸屏知道他要說什麼。
果然聽陸景慢聲細語道:「你為何要藏拙?明明老師說的你都懂,甚至能有自己的一番見解,但每次問答你都裝作不知道,每次小考你都寫兩份截然不同的考冊,並且居然……」
陸屏:「居然什麼?」
陸景哭笑不得:「居然還有能力讓老師回回給你倒數第一。」
陸屏笑得趴在案上,陸景眼底也盪出笑意。站在遠處侍立的宮人不知談話內容,只以為太子殿下被九殿下荒唐的課業逗笑,而九殿下撒嬌瞞混,引得太子殿下急忙挪開案上的燈,怕九殿下被燙著。
笑罷,陸屏悶聲道:「哥,我不想被別人看到。」
陸景注視著他:「什麼?」
「我希望以後的生活是這樣的,別人不需要知道我到底是怎樣的人,我想努力便努力,不想便不想,自由自在,且我就算不努力也能一直平平安安的。」陸屏蹭了蹭陸景的衣袖,「再說了,不是有你在嘛!」
陸景微愣。
陸屏小聲道:「哥,只要有你在,我什麼都不用擔心。」
陸景微微笑了,無奈地搖頭。
陸屏不能在東宮留太晚,達生回到蒼篴院給他送來一件披風後,他便告別陸景,一路往蒼篴院回去。
白露過後,夜晚的空氣比白日冷得更多,道旁的草叢中凝結著不少水珠,寒氣逼人。達生在前面提燈籠,陸屏在後頭裹緊披風,回想起陸景問他的話。
他沒有表字,「留安」是陸景私底下給他取的,只有在無旁人的時候陸景才會這樣喚他。
按大晟傳統,平民男子必須在及冠之年以前取字,而王公貴族大多在九齡左右便已經取字。但陸屏自出生以來就一直待在黎山園,沒有出過園子進入過內苑,因而沒有人給他取字。
黎山園是修築在黎山上的皇家避暑園林,皇帝偶爾去一次臨幸一個宮女,倒也正常。陸屏便是在這樣的契機下被生下來,名義上是九皇子,卻被關在園子裡八年之久,只有兩三個下人照顧他的日常起居,一個上了年紀的王嬤嬤,三個與他同齡的小宮女太監,達生、秋水、至樂。
他第一次見陸景是在某個夏日的夜裡,穿著月白色圓領袍的少年承盛月光翻牆而過,穩當地落在草叢裡,嚇壞了正在月光下讀書的陸屏。
陸景告訴陸屏,他是隨宮裡春狩的隊伍一道來的黎山,晚上偷偷跑出來玩,陰差陽錯地闖進了這裡。陸屏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人,紫金冠紅抹額,身上長穗宮絛琳琅滿目,還以為是天上的月亮里飛下來的神仙。
陸景問:「你怎麼在這裡看書,對眼睛不好。」
陸屏回答:「這月光亮得很,看書剛剛好。」
陸景問:「為什麼不進裡屋點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