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新婚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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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色空明, 不遠處的湖泊仿若碧澄的琉璃。

  綴滿夏海棠的樹梢在夜風裡輕輕晃了晃,如硬質的墨筆,繪出嬌奼的軌跡。

  也在女人的清冷麵容上,染出一抹雲霞般的綺色。

  柳拂嬿輕輕點了點頭, 聽起來並不意外。

  「哦, 果然有啊。」

  薄韞白烏睫低垂,隱去眸底的負罪感。

  一向光風霽月的人, 被樹影掩去一般輪廓, 稍稍顯得有些眉目不清。

  只聽他低聲問了句:「所以,也要練習一下嗎?」

  「嗯。遲早會有這麼一天的。」

  女人被動地仰起頭。

  柳拂嬿的心跳還未恢復平穩,不由地將肩膀上的男士外套又往上拽了拽,恨不得把頭和臉也埋進去。

  不知為何,薄韞白心頭漫起熟悉的焦躁感。

  大腦一瞬斷了片,仿佛燒斷了燈絲的電燈膽。

  身為唯一的伴娘,在婚禮前的最後一夜,她和柳拂嬿住在同一間套房裡。

  此時她半眯著眼睛,在稍有些刺眼的燈光下看清柳拂嬿的面色,有點驚訝地問:「你過敏了?」

  語氣里有種淡淡的宿命感,不強烈,卻根深蒂固。宛如一捧透明的灰燼,已在無人處被遺落了許多年。

  視野被月華照亮, 天際玉盤光芒皎皎, 落在他眼尾發梢,一片金屬質地的淺銀。

  陶曦薇原本已經睡下了,在客廳給柳拂嬿留了燈。

  溫柔得,無可比擬。

  他微俯下`身, 輕輕抬起女人的下頜。

  陶曦薇的睡意立馬煙消雲散,趿著拖鞋湊過來,擔憂道:「你這是沾花粉了還是吃海鮮了?明天就婚禮了,今晚可千萬不能過敏啊。」

  「……放心,沒過敏。」

  唇畔溫柔的觸感變得激烈,略帶粗糙的舌尖失控般探入,用力撬開她的齒關。

  話才到唇邊,卻驀然憶起剛才接吻時的觸感。

  柔軟的鬢髮朝兩旁散去,月光重新落在她的面頰上。

  不知是誰,在沸騰的夜霧裡,難以自持地陷入沉淪。

  -

  原路返回國賓館,兩人一路無言。

  柳拂嬿心跳輕窒,喉間不自覺地逸出一絲聲音。

  柳拂嬿安靜地回答道。

  在樓下時,還碰見了專門負責巡邏的安保,看見他倆,露出個意味深長的笑。

  聽見動靜,一個穿睡衣的人影從次臥走出來。

  下頜處的皮膚柔軟細膩, 像懸停在他指尖的蝴蝶。

  是陶曦薇。

  夜色滾燙如沸,耳畔的聲音逐漸遠去。

  反應過來的時候,自己已經躲進了房間裡,貼著緊閉的門扉,深深呼吸。

  月光白熾,似燃燒的細雪,拂滿兩人全身。

  吻上了, 她淡粉的唇。

  熾熱得像火焰, 清冽得像薄荷。

  一切發生得太快,柳拂嬿睜大了雙眼。

  耳鬢廝磨間,舌尖仿佛暈開幾絲淺淡的甜意。

  下一瞬, 薄韞白閉上眼。

  「天哪,讓我看看。」

  柳拂嬿用手背碰了碰面頰,沒說話。

  只能聽見,他漸沉漸亂的呼吸聲。

  「……」

  說話時, 她不自覺地微低下頭。幾縷鬢髮散落,雲翳般遮在眸前。

  陌生的觸感落在唇瓣上。

  一直等到被送至房間門口的時候,她才抬起眼眸,想對他道聲別。

  全程沒敢再看身邊的男人。

  意識仿佛被一塊橡皮擦抹去, 白紙般空空蕩蕩,塗滿了他的氣息。

  下一刻,男人握在下頜處的手愈發用力幾分。

  柳拂嬿背過身去換鞋,語調如常:「我睡一覺就好了,你也快去睡吧。」

  後來,柳拂嬿也不記得,婚禮前的那一夜是如何入睡的。

  只記得,紛亂的夢境碎片接踵而至,擠占了她原本只有黑白兩色的睡眠。

  -

  次日晨起,柳拂嬿和陶曦薇做完妝發,一齊拍了幾張晨袍照片,便到了迎親的時刻。

  根據傳統,新郎迎親時要被堵門為難。

  前一晚陶曦薇住在這兒,就是為了和柳拂嬿商量迎親的題目。

  當時,陶曦薇興致勃勃地打開搜尋引擎,問她:「猜唇印怎麼樣?」

  柳拂嬿沒多想就搖了搖頭:「我唇印他認識。」

  「就是要認識呀。」陶曦薇說,「堵門的目的,歸根結底還是為了讓新郎秀一把恩愛之後再進來接新娘嘛。又不是真為了把他堵外面。」

  說到這兒,她明媚話音一頓,忽然意識到一個更重要的問題。

  「不對,他怎麼會認識你的唇印!」

  陶曦薇抱緊懷裡的桃子玩偶,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目光看著柳拂嬿。

  「不是說好只是契約婚姻嗎?你們背地裡幹什麼了!」

  「淡定點。」柳拂嬿平靜地喝了口茶。

  「什麼也沒幹。只是拍婚紗照那天,我嘴撞他身上了。」

  「?」

  陶曦薇滿臉寫著不信,莊嚴地敲了一下桌子,冷聲道:「被告證詞過於荒謬,本人在此宣布,駁回被告請求。」

  「被告?我嗎?」

  柳拂嬿指了指自己,淺笑著問她:「那我打的這是什麼官司?」

  陶曦薇捂住心口:「跟老公過於膩歪,隨意傷害其他單身狗的官司。」

  一通熱鬧之後,陶曦薇拍板決定了幾個題目。

  眼下,這幾個題目已經被做成了精緻的飾板,放在迎親的門前。

  隔著一道門,柳拂嬿穿著龍鳳褂,坐在特地裝飾過的大床上,百無聊賴地聽著門外的動靜。

  薄韞白已經到了。

  為與柳拂嬿的龍鳳褂相配,他身上同樣是一件高級定製的蘇繡袍褂,底色是穩重貴氣的黑色,其上覆有金色和紅色的團龍刺繡。

  男人寬肩窄腰,身材比例絕佳,站姿挺拔如松。穿上古典式樣的袍褂,自有一番清朗風骨。

  他素來氣質矜貴,壓得住金紅兩色。乍一看,還真以為是從古典宮廷中走出的年輕皇子。

  陶曦薇清了清嗓子,高高舉起提問牌。

  這是她第二次遇見薄韞白,儘管還會為對方身上那種與生俱來的壓迫感而心裡發怵,她也絕不會在如此關鍵的場合當縮頭烏龜。

  「迎親第一題,認筆跡。」

  她高聲宣讀。

  望著十八行字跡各異的「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薄韞白幾乎沒有全看完,便選擇了其中一行。

  「……正確!」

  陶曦薇開始懷疑自己出的題是不是太簡單了,小聲問他:「你怎麼會認識嬿嬿的字?」

  男人笑意淺淡:「見過板書。」

  陶曦薇:?這是什麼play?

  「迎親第二題,今天是你和新娘相遇以來的第多少天?」

  薄韞白眼睫垂了垂,似在心算。少頃,淡聲道:「第一百一十九天。」

  陶曦薇比出一個大拇指。

  「迎親第三題,說出你和新娘的三個共同點。」

  聽到這裡,薄韞白眉尾稍挑,清矜眉眼暈開一絲玩味,似乎總算覺得有了點意思。

  他漫聲提問:「等我說完,你會向她求證?」

  「當然啦。」陶曦薇不明所以地點點頭。

  「好。」薄韞白望著緊閉的門扉,揚聲道,「第一點,都喜歡書法字畫。」

  稍頓,門內傳來一聲輕敲。

  陶曦薇點頭:「過了。」

  「第二點,都不喜歡沒有意義的人情世故。」

  聞言,門內又傳來一聲輕敲。

  「第三點——」

  說到這兒,薄韞白掀眸看向陶曦薇:「能否讓我私下和她說?」

  陶曦薇不明所以地後退兩步,見男人舉步向前,薄唇貼近門扉,用只有門那邊的新娘才能聽見的音量,低低說了句什麼。

  說完,門內悄無聲息。

  一秒,兩秒。裡面安靜得像是沒有人在。

  陶曦薇事先和她約定的暗號是一聲算過,兩聲算不過。沒想到現在沒聲音了,她有點擔心。

  看一眼薄韞白,他倒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垂眸看著那道緊閉的門扉,側顏清矜,唇畔牽著幾抹笑意。

  「嬿嬿?」陶曦薇高聲問裡面,「你還在嗎?給點動靜呀?」

  又過了一陣,門內側總算傳來一聲輕敲。

  仿佛經過了劇烈的掙扎,敲門聲微帶幾分輕顫。

  「三題全都過關。」

  陶曦薇拿出門鎖鑰匙交給薄韞白,退開一步,輕聲囑咐了一句:「嬿嬿就交給你了。」

  其實按照流程,給鑰匙之前,應當還有一個伴娘問新郎要紅包的環節。

  但她沒要。

  反而自己加上了這句話。

  薄韞白輕輕頷首,接過鑰匙。

  卻沒有立即進門,仍拿出一枚封好的紅包遞給陶曦薇。

  那紅包不過尋常尺寸,就是看著厚點兒。

  陶曦薇也沒多想,伸手去接。

  結果接到的瞬間,掌心被裡面的東西壓得一墜,沉得差點掉地上。

  掉地上可太不吉利了。

  她趕緊雙手捧好。

  強烈的好奇心燃起,陶曦薇將紅包撕開個小口,悄悄往裡看了一眼。

  天。

  居然是足足六根金條。

  -

  推開黃花梨木的門扉,典雅的六柱架子床上,正坐著一身龍鳳褂的新娘。

  在眾人的歡呼聲里,薄韞白俯身抱起柳拂嬿,順勢在她額前印上一吻。

  柳拂嬿不由地閉上眼。

  她摟住薄韞白的脖頸,任由男人抱著她離開房間。

  一直到出了門,她才流露出真實的情緒波瀾。

  望著方才還緊閉的門扉,她羞惱地看他一眼。

  「怎麼了?」

  薄韞白好像早料到她會有這種反應,好整以暇地對上她視線。

  柳拂嬿欲言又止。

  只有她知道,當陶曦薇問起他們的第三個共同點時,薄韞白的回答是什麼。

  ——「吻技不差。」

  一不留神,唇畔又憶起昨晚的觸感。

  夾雜著幾分過電的酥|麻,混同他身上的清冽氣味,一同刺激著鼻息。

  薄韞白肯定知道她在說什麼。

  可此時此刻抱著她,卻偏偏佯作不知,清澄眸底幾分無辜。

  與此同時,手臂與核心發力,調整了一下抱她的姿勢。

  身體驟然被上舉,柳拂嬿下意識摟緊了他。

  等回過神來,頓時有種全方位都落於下風的感覺。

  再平淡如水的人也要起波瀾了。

  柳拂嬿抿緊了唇,在他肩膀上不輕不重地錘了一下。

  薄韞白很輕地笑了一聲,抱著懷裡的新娘走進電梯。

  紅色的龍鳳褂在他手臂間彎折出褶痕,與他黑底袍褂貼在一起。

  有種難分彼此的意味。

  -

  迎親結束後,露天的婚禮儀式被安排在更涼爽的下午。

  中間這段時間被空了出來。

  柳拂嬿吃過午飯,想起給喬思思發了請柬卻一直沒看見她,到場的同事也不知道她為什麼沒來,便打了個電話過去問。

  電話響了好幾聲,總算被接通。

  「……餵?」

  對面傳來個有氣無力的聲音,帶著幾分啞,和她平常活力四射的狀態不太相符。

  「小柳老師,新婚快樂。」對面低聲道,「對不起啊,沒能去成你的婚禮。紅包我下周一給你。」

  柳拂嬿哪是為了這個才打電話,搖搖頭道:「不用。我就是見你沒跟他們一起過來,有點擔心。」

  稍頓,她放柔了聲音:「我記得,你之前不是挺期待來玩的嗎?」

  「……是啊。」

  對面沉默了一小會才開口,嗓音里的沙啞更重,好像快哭了似的。

  柳拂嬿本以為她沒來是因為臨時加班,此刻才發現,也許不是這樣。

  她稍稍顰起眉,站起身走到更開闊些的窗邊,柔聲問:「思思,你身體不舒服嗎?生病了?」

  她自覺這只是很平常的關心。

  可對喬思思而言,今天在闌西國賓館舉辦婚禮的新娘,還專門為了她缺席的事情打電話過來問候,這件事本身就足以擊穿心防。

  喬思思鼻腔一酸,忍不住將實情脫口而出。

  「不是的,我沒生病,可是比生病更糟。」

  她抓了抓亂糟糟的頭髮,帶著哭腔道:「怎麼辦啊,我懷孕了……」

  柳拂嬿怔在原地。

  喬思思沒有結婚,也沒有男友。未婚先孕,無論這件事最終會怎麼處理,更被動、更受傷害的,都會是女方。

  她不由攥緊手機,溫聲勸了對面幾句。

  喬思思倒還惦記著她今天事多繁忙,哭了一小會兒之後,趕緊收拾心情,叫她還是專心在婚禮的事情上,當一個漂漂亮亮的新娘子。

  「祝你和你的高富帥老公白頭偕老,長長久久。」

  喬思思努力帶笑說完這句話,便匆匆和她道了別。

  聽筒里傳來蒼涼的盲音。

  柳拂嬿怔忡了一會兒,才放下了手機。

  望著掛斷的電話,心驚感仍揮之不去。

  她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在兩性關係里,女人從體力到生理,都是弱勢方。

  是註定要承擔後果的那一方。

  她在窗邊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然後打開手機的購物軟體,搜索了一樣商品,下了單。

  少頃,陶曦薇進來了,明媚的嗓音像午後的陽光,驅散了房間裡的陰翳。

  「你怎麼在這兒呀?」她跑過來,「航班延誤,咱們幾個老同學剛到。下去見見?」

  「好。」柳拂嬿跟著她往外走。

  陶曦薇又小聲說:「你老公的爸爸來了。也在樓下,呵,那排場大的,跟個皇帝似的。不過其他人也樂意獻殷勤。」

  想到上次和薄崇的對峙,柳拂嬿輕皺起眉。

  就在此時,陶曦薇的電話忽然響了起來。

  她看了一眼來電顯示,漂亮的眉宇間掠過些不耐。

  接得倒是很快。

  「我不是早就說過了嗎?」

  一接起來,她完全沒打招呼,直奔主題。

  「今天我最好的姐妹結婚,天大的事也別找我。」

  鮮少見陶曦薇對別人是這個態度,柳拂嬿忍不住多留了一份心。

  聽筒對面傳出個低沉的男聲,聽不清說了什麼,但音色有種莫名的魔力,一聽就讓人覺得長得很帥。

  陶曦薇回:「你少管。跟你有什麼關係。」

  過了陣,又道:「別。你以後再別干那種自戀感爆棚的事情,我就燒高香了。」

  掛了電話,陶曦薇多看了一會兒手機屏幕,忽然意識到柳拂嬿就在旁邊,趕緊把手機扔回口袋裡。

  但還是晚了一點。

  柳拂嬿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

  認識了這麼多年的閨蜜,儘管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眉眼間卻仍留有幼時的影子。

  她身上這件伴娘服也是特別定做的。雪白底色的半裙,摻雜著淡淡的桃紅,上面有亮眼的蕾絲和花卉釘珠。

  髮型是華麗版的公主頭編發,靈動嬌俏,很襯她的氣質。

  柳拂嬿忽然出聲:「我好像漏了份請柬沒發。曦薇,你把剛才跟你打電話的人也叫過來吧。」

  「啊?」陶曦薇猝不及防抬起頭,「叫他幹嘛?」

  話雖如此,她眼角眉梢卻流淌過一絲明亮的欣喜,像綻放的桃花。

  柳拂嬿忍著笑道:「我的婚禮,我想叫誰就叫誰。你快給他打電話吧,我去跟負責人說一聲。」

  -

  下午五點二十分,婚禮儀式準時開始。

  從東部地區空運來的三十萬朵鮮花,以白色為主,金藍為輔,密密匝匝地圍簇成長廊與拱門。

  放眼望去,大片聖潔花海,宛如一場人魚夢境。

  台下賓客眾多,大多都穿著淺色禮服。

  不同於昨天歡騰又年輕的氛圍,今天來了不少長輩。也因此,昨晚還盡情蹦躂的那幾個紈絝,今天一個個乖得跟兔子似的。

  現場的氣氛沉穩而莊重。

  薄崇與陸皎坐在第一排的正中間,偶爾還會交談幾句,貌合神離,做足了表面功夫。

  仿佛他們根本不是分居多年、名存實亡的夫妻,而只是一對情感內斂的父母,為他們共同的孩子由衷祝福。

  柳拂嬿手握純白捧花,視線從那兩人身上抽離,望向長廊彼端的男人。

  他的身影掩映在繁花之間,鋒利輪廓好似柔和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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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他們之間,一個粉雕玉琢的女童穿著雪白的蓬蓬裙,提著帶花邊的小籃子,沿途播撒花瓣。

  她是沈清夜的妹妹,沈落星。曾在夜晚的海邊,叫柳拂嬿幫忙撿沙鏟的小女孩。

  等花瓣鋪滿道路,鐘聲也在此時響起。

  很快,所有人目光聚焦在新娘身上。

  她身上婚紗盛大,光芒耀眼,清冷精緻的五官叫人過目難忘。從身段到氣質,都堪稱完美。

  唯一的不足之處,可能是身旁並沒有父親的陪伴,而是孤身一人。

  可她並沒有理會賓客們疑問的目光,好似全然不在意這些。

  踏著聖潔的鐘聲,她孑然一身,朝薄韞白走去。姿態曼妙,步步生花。

  花海彼端的男人亦朝她走來。

  不知有意無意,薄韞白越過了先前定好的位置,比她多走了一步。

  而後,就站在那個略有些偏離的地方,男人牽過她的手,兩人一同走向高大的拱門。

  「請新郎新娘交換誓言。」

  證婚人語調莊嚴。

  「薄韞白,無論貧窮或富有,疾病或健康,美貌或失色,順利或失意,你是否願意愛她、尊敬她、保護她,一生忠心不變?」

  薄韞白垂眸看她,眸底清澄溫和:「我願意。」

  明知兩人簽過協議,立下過不摻雜私人感情的約定。可柳拂嬿望著此刻的他,第一次分不清,那是演技,還是真心。

  也許人的一生,就靠這些真真假假的言語組成吧。

  真亦作假,假能亂真。

  柳拂嬿這樣想著,見證婚人看向她,再度重複了一遍剛才的台詞。

  錯落的時空仿佛短暫交匯,她回想起當時簽訂協議的場面,用和那時說「我明白」沒什麼區別的語氣,輕聲承諾道:「我願意。」

  交換完誓言,再交換戒指。

  薄韞白從伴郎手中接過戒指盒,取出戒圈。

  男人手指修長,骨骼清冷如漢白玉。一手牽著她,另一隻手細心地為她無名指套上戒圈。

  少頃,她也如此照做。

  「我宣布你們正式結為夫妻。」嚴肅的證婚人臉上第一次露出笑容,「現在,新郎可以親吻你的新娘了。」

  見到薄韞白低俯下來,柳拂嬿順從地仰起臉,去迎合他。

  白晝明亮,此刻的氛圍和昨夜截然不同。

  可唇瓣交迭時的觸感,仍是她所熟悉的。

  觸碰片刻,回想起昨夜的流程,柳拂嬿主動打開齒關。

  從他稍亂的呼吸里,便能聽出,他覺察到了這一點。

  卻遲遲不曾探入舌尖。

  與之相對的,仿佛懲戒一般。

  薄韞白吻她的力度加重幾分。

  齒關稍張,輕輕咬了一下她下唇內側的軟肉。

  並不痛。

  可是,和昨晚那個纏綿悱惻的吻不同,今天的親吻,有種晦暗的侵略性。

  柳拂嬿隱約覺察到了一些微妙的東西,卻並不知道薄韞白的真實想法。

  台下賓客滿座,而他不願諸人窺視更多。

  輕咬下去時,也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眸底有晦暗的獨占欲,一閃而過。

  -

  宣誓環節結束後,剩下的便是些無關緊要的細枝末節。

  晚宴時刻,柳拂嬿穿著敬酒服,得體地依偎在薄韞白身旁,接受每一桌賓客的祝福。

  大廳內人來人往,難免會有意外。

  和一位高大壯碩的客人擦肩而過後,柳拂嬿捂住髮髻,對不遠處的陶曦薇小聲道:「曦薇,幫我看看頭髮有沒有被蹭亂。」

  陶曦薇卻沒過來,而是站在原地,警惕地看著她。

  「你沒有別的想法吧?不會又像下午一樣——」

  「當然。」柳拂嬿笑盈盈道,「我也就那一次機會。」

  事情說起來也簡單。下午宣完誓,柳拂嬿抱著捧花,和薄韞白攜手走下長廊。

  台下的陶曦薇正滿眼淚花,瘋狂鼓掌,忽然看見柳拂嬿向她使了個眼色。

  她擔心是衣服或者鞋子哪裡出了問題,趕緊小跑過去,幫她解決。

  結果才湊近柳拂嬿,眼前忽然掠過一片白色,緊接著懷裡便驟然一沉。

  低頭一看,柳拂嬿把捧花塞進了她的懷裡。

  「你這是幹什麼!」陶曦薇大驚失色。

  「我下過決心,在事業干出一番名堂之前都要不婚不育的!」

  「我的手捧花不祝人結婚。」

  柳拂嬿曼聲道:「只祝人幸福。」

  聽她這麼一說,陶曦薇只好半信半疑地收下了捧花,跟自己的伴娘包放在了一起。

  儘管下午被猝不及防地塞了捧花,此刻看著按住髮髻的柳拂嬿,陶曦薇還是摸了摸兜里的小卡子,走了過去。

  其實柳拂嬿今天的髮型是自身妝發師做的,做的時候就考慮到婚禮上的各種突發情況,髮絲固定得很牢固,據說連潑水都不會散。

  但陶曦薇還是很細心地找到了一小縷被勾得微微移位的頭髮,想辦法把它們別到了原處。

  「謝謝。」柳拂嬿溫聲說完,又狀似無意地問了句,「鐘律師呢?」

  「那桌喝酒呢,今天的客人里剛好有他合作過的客戶。」

  陶曦薇順暢地說完,忽然覺得不對,噤了聲回看柳拂嬿,一雙大眼睛撲閃撲閃。

  柳拂嬿彎了彎唇,沒說話,回到了等在原地的薄韞白身旁。

  -

  當最後的晚宴終於散場,一切總算塵埃落定。

  柳拂嬿從更衣室走出。

  換回自己來時穿的衣服,感覺身體都輕了不少。

  她揉了揉酸痛的脖頸,隨便找了張凳子坐下。

  腦袋累得昏昏沉沉,什麼都不想再思考了。

  手機一震,是薄韞白的信息。

  [我在哥嫂這裡,一會兒過去接你。]

  柳拂嬿回覆:[好,我在更衣室這邊]

  放下手機,安靜的房間裡便響起「啪嗒」的聲響。

  在經歷了整整一天半的熱鬧喧譁之後,這種寂靜感簡直叫人陌生。

  柳拂嬿在桌上趴了一會兒,側臉枕在胳膊上。少頃,還是不由自主地,點開了一條備忘錄。

  是記錄著柳韶微信號的那條備忘錄。

  她看著截圖上那個熟悉的頭像,眸色是一種疲憊的沉黯。

  手腕上,帶慣了的亞歷山大石手鍊也忽然變得極有存在感,冰涼堅硬,硌得皮膚微微發痛。

  今天是她的婚禮。

  可是柳韶不知道。

  在很小很小的年紀,她還是個看到漂亮婚紗會兩眼放光的小孩子時,她曾牽著柳韶的手,指著櫥窗里的模特說:「媽媽,這種白色的大裙子真好看。等我長大了,我給我們一人買一條。」

  柳韶當時是什麼樣的表情呢?

  她好像是陷入了片刻的怔忡,又好像露出了一絲苦笑,或者什麼特別的情緒都沒有。

  只記得她說:「小嬿,這種裙子叫婚紗,結婚的時候才可以穿。」

  「什麼是結婚?」

  「如果有一個,原本和你沒有任何關係,完全陌生的男人,決定要愛你,而你也愛他。你們就可以結婚,成為沒有血緣關係的家人。」

  「媽媽,你為什麼不結婚?」

  「……」

  「因為我有小嬿,就已經足夠了。」

  回憶戛然而止。

  臉上有些癢,柳拂嬿抬起手,將溼潤感抹去。

  就在此時,門口忽然傳來不疾不徐的腳步聲。

  她動作一頓,不得不仔細地擦淨臉上的濕痕,這才轉回身,用與平常沒什麼區別的語氣道:「走吧。」

  薄韞白目光落在她泛紅的眼圈上,視線凝滯一瞬,沒說話。

  他也換回了平常的衣服,灰衣黑褲,不比白日清朗溫潤,多了幾分穩重與深沉。

  「想她的話,就打個電話吧。」

  柳拂嬿微詫地睜大了眼,極快地瞥了一下桌上的手機,發現早已熄了屏。

  「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上次見到你哭,也是一樣的原因。

  薄韞白垂下眼眸,嗓音清沉,似帶著淡淡的嘆息。

  「其實我不明白,為什麼你執意不請她來參加婚禮?」

  「早上也是,如果當時立刻派飛機去接她,還來得及。」

  柳拂嬿搖了搖頭。

  她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唇上有不明顯的齒印。

  「賭癮真的很難戒。我拿斷絕關係威脅,她才有了要改好的跡象。」

  「所以,我絕對不能讓她知道,她有了你這樣的靠山。」

  稍頓,薄韞白漫聲開口。

  「我說過,我可以承擔她的所有債務。」

  「這對我而言,不是什麼大事。」

  柳拂嬿看了他一會兒,忽然很淡地笑了一下。

  她晚上喝了一點酒,度數不算高。

  但她好像一直有個毛病,不開心的時候,喝酒容易上頭。

  「你上次也說過這種話。」

  她說著,還對比了一下兩次的差異。

  「上次冷冰冰的。」

  「……」

  薄韞白回想了一下當時的情景,覺得那就是正常的談判狀態,便隨口反問了句:「有嗎?」

  「怎麼沒有?」

  沒想到,柳拂嬿當即直起了身體,嗓音也壓低幾分,像夜裡的寒鐵,模仿他當時的語氣。

  「我是個投資者,不吝……」

  才複述了個開頭,她忽然卡了殼。

  於是,就像個背書的中學生那樣重複了好幾次「不吝」,很快想起了下文。

  這才繼續道:「不吝金錢,換取更重要的東西,本就是我常做的事。」

  雖是他說過的話,但聽她在這種情境下複述出來……

  男人抬手摸了摸後頸,輕輕咳了兩聲。

  「記性這麼好?」

  「用心記的。」

  柳拂嬿手肘壓在桌子上,雙手捧著臉頰。

  「那時候不太了解你。你有錢有勢,我什麼也沒有,不得不警惕一點。」

  聽到「警惕」兩個字,薄韞白眉尾稍挑,也不知是覺得意外,還是覺得扎耳。

  迎上她已有幾分渙散的視線,薄韞白稍稍前傾身體,拉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溫聲開口時,用了循循善誘的語調。

  「那現在呢?」

  「現在……」

  柳拂嬿思索了一會兒,只覺得醉意漸濃,腦袋越來越沉,眼皮有點打架,連舌頭也變得沉重起來。

  過了片刻,她索性忘記了剛才薄韞白的問題。

  仿佛一台卡頓的電腦,自動清理掉了一個未完待續的進程,換了個新話題。

  「對了,薄韞白,你和我簽協議,想交換的那個『更重要的東西』,是什麼?」

  男人稍稍怔忡。

  沒得到答案,倒被反將一軍。

  他無奈地扯了扯唇,這人醉起來真是不講道理。

  不過,也不是什麼秘密,告訴她也沒關係。

  他正要回答,卻聽柳拂嬿再次出聲,好像是沒指望他會有反應似的,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雖然說我們結婚,是為了拆穿輿論場上的一個謊言。」

  「可我們結婚,本來也是一個謊言。」

  「為什麼要用一個謊言,去擊潰另一個謊言呢?」

  她倚在自己的臂彎里,聲音比平時更輕,聽起來有點困惑。

  「當時我有求於你,所以就一直沒說。」

  「可我總覺得,欺騙民眾,不是一個誠懇的做法。」

  「……你說得對。」

  出乎意料地,薄韞白贊同了她的觀點。

  儘管知道她已經醉了,但聽到她這麼認真地訴說著自己的想法,薄韞白還是一字一句地解釋道:「結婚不是我的意思,是我父親的主意。」

  「原來是這樣啊。」

  柳拂嬿拖長了音調,有種大徹大悟的恍然,似乎還夾雜著些許欣喜。

  「我就說,這種做法,不太像你。」

  稍頓,她抬起迷離的視線,眼瞳里映出薄韞白的影子。

  然後,帶著幾分好奇發問。

  「你想讓你爸爸答應什麼?」

  不等薄韞白反應,她眸光微亮,輕聲道:「我猜……」

  才說到這裡,話音便戛然而止。

  要說的話還未說出口,柳拂嬿整個人便趴了在桌子上,徹底地睡了過去。

  -

  再次睜開眼時,天光已然大亮。

  望著頭頂上奢華而陌生的天花板,柳拂嬿眨了兩下眼睛,唰地坐起身。

  陌生的房間,奢華的大床,宿醉的自己。

  雖然這反應很俗套……

  她還是掀開身上的薄被,看了看自己。

  很好,衣物穿戴完整。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安全感也油然而生。

  雖說衣褲都在床鋪上壓了一夜,有了不太好看的褶痕。

  柳拂嬿放心地將被子又蓋了回去,在柔軟的大床上坐了一小會兒,頭痛稍微減輕幾分,新鮮的回憶潮水般湧入腦海。

  昨天,她和薄韞白舉辦了婚禮。

  宴會結束後,她先去了更衣室,薄韞白來接她……

  然後……

  她記不太清了。

  只是隱約有印象,自己好像說了一些不太成熟的話。

  淡淡的挫敗感湧上心頭。

  柳拂嬿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

  其實,她有點百思不得其解。明明以前在外面的時候,即使喝了酒,心裡也會繃著一根弦,絕對不會醉得這麼放鬆、這麼徹底。

  也不知道昨晚是怎麼回事。

  四下看了看,她意外地發現,手機就放在陌生的床頭柜上,還貼心地充著電。

  等待開機的時候,柳拂嬿走了一截不算太近的路,來到窗邊。

  看見窗外的景色,她稍稍怔了一下,不知道這裡到底是不是江闌。

  窗外林木翠綠,草坪方方正正,被淡灰色的防腐木圍起來。

  草坪旁邊是一片花園,花色淡雅明媚。她掃過去一眼,只認出了天竺葵和沙斯塔雛菊。

  再往遠處看,依稀能看到一片下沉式園林。

  園林中心是羅馬許願池,屹立著一尊巨大威武的銅像。

  入眼皆是陌生,再看下去也沒什麼有用的信息。柳拂嬿便抓起手機出了門。

  然後,很快地,在房間門口迷了路。

  她茫然地往左走。

  在路過了次臥、衣帽間、書房之後,終於在會客廳迎來了道路的盡頭。

  她又原路返回,從房間門口出發,往右走。

  在經過另一間次臥、影音室、桑拿房之後,終於徹底地迷失了方向。

  就這麼亂轉也不是辦法,柳拂嬿不得不打開微信,給薄韞白髮消息。

  [?]

  等他回復的時候,又打開了導航。

  更新完定位,地圖顯示,她所處的地方是水榭雲廬。

  一個耳熟能詳的名字,比疏月灣更誇張的豪宅區。

  柳拂嬿默默關掉了導航。

  少頃,微信跳出薄韞白的回覆。

  [醒了?]

  [下來吧]

  柳拂嬿謹慎詢問:[怎麼下?]

  [從你房間門口出來,直走,右拐,有電梯。]

  按照他的說法,柳拂嬿總算成功地找到了電梯。

  但在按樓層的時候,卻再次犯了難。

  [下幾樓?]

  隔著屏幕,好像也能聽見他低低笑了聲,回:[一樓。]

  兩分鐘後,柳拂嬿總算找到了薄韞白。

  才早上九點多,透亮的晨光從落地窗外照進來,房間顯得格外通明。這個角度看得見門外的花園,打理得整齊而繁茂。栽種的花好像都精心挑選過,沒有一朵色澤艷俗,搭配錯落和諧。

  男人一身黑色家居服,身後是夏意盎然的綠植與花色。這背景令他身上的冷冽感柔和了幾分,整個人顯得散漫恣意。

  他坐在餐桌前,面前的盤碟已經空了,手旁的咖啡喝了一半,沒有加奶,應當是他曾點名要過的美式。

  聽見腳步聲,男人掀眸望過來,漫聲開口:「早上好。」

  「早上好……」

  柳拂嬿抿了抿唇,小聲問他:「這裡是?」

  薄韞白嗓音懶淡:「我們的婚房。」

  柳拂嬿呼吸一窒,片刻後又道:「那個,我昨晚是怎麼過來的,我完全沒有印象……」

  聞言,薄韞白垂下目光,語氣微不可聞冷沉幾分。

  「真巧。我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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