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夜霧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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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碰觸的瞬間,柳拂嬿嗅到一股極為清冽的氣息,似朗夜孤月,早春融雪。

  這股氣息在她平淡無瀾的心裡,留下了一點點印象。

  而男人清落矜冷的面容,又將這刻痕稍稍加深。

  她輕輕搖頭,示意無妨。

  再無別話,兩人目光一觸即離。

  沒過多久,瑪瑙樓梯上響起一串不小的動靜。

  薄成許聽說叔叔來了,連手裡的紅酒都忘了放,趕緊下樓迎接。

  大廳內賓客眾多,大多盛裝出席。但僅憑氣質長相便惹眼出挑的,統共也沒幾個。

  薄成許一目十人地掃過去,還未尋到叔叔,目光忽然黏在其中一人身上,再也挪不開了。

  「閣下喝了多少,這樣對待薄家的客人?」

  就在這時,她忽然覺察到,自己正在被什麼人注視。

  海上溫度低,一陣寒風捲來,拂過她裸.露在外的脖頸和手臂。

  而它面前站著的,赫然是這場晚宴的東道主。

  「喲,小薄總,怎麼看見美女就走不動路了啊?」

  此刻,薄小公子的模樣顯然沒有多體面。紅酒潑得滿手都是,一身高定白西裝也沒能避免。

  音色冷沉,涼得迫人,帶著久居高位的倨傲。

  看準柳拂嬿並非圈內惹不起的人物,想必是沒背景的花瓶,公子哥便搖搖晃晃地朝她走去,也不管自己的姿態是否尊重,喊道:「那哥們兒就幫你要個聯繫方式吧。」

  畢竟,只要高位者給予指甲蓋那麼大點兒的關注,就能讓平凡人飛黃騰達。

  他痴迷地望著柳拂嬿,沒什麼墨水的腦袋裡難得浮現出一句古詩:美人如花隔雲端。

  再細看五官,女人面龐勻淨,冷白膚色像透著雪光。細眉長眸,鼻骨玲瓏高挺,平添幾分清冷之氣。

  少頃,廳內響起一聲清脆的玻璃響。

  優雅的肩頸線,完美的頭肩比,鎖骨精緻如玉,像在夜裡起舞的白色詩句。

  可鬢旁捎帶弧度的碎發卻輕輕散落下來,垂在緋紅的唇瓣旁邊,似水墨畫上的一點胭脂,暈開觸目驚心的冶艷。

  認清來人的一瞬間,他嚇得魂飛魄散。轉眼間背也直了,酒也醒了,兩腳尖一碰,站得比樹樁子還筆挺。

  眾人不由又將視線拐了個彎。

  過了陣,垂下眼睫:「我這有點事實在走不開,明天中午一定過去。」

  可此刻的柳拂嬿在做什麼?

  她連看都沒有看薄成許一眼。

  似一把霜寒利刃,將公子哥那五迷三道的醉意,一下割得四分五裂。

  這下,所有人都瞧見了一襲黑裙的柳拂嬿。

  模樣雖狼狽,他目光卻仍然堅定,不曾動搖分毫。

  她只是蹙眉看著手機上的來電顯示,猶疑兩秒便背過身,逕自朝沙龍廳後方的窄門走去。

  滿座譁然之餘,也立刻通過這陌生美人的長相,理解了薄成許的失態。

  「哎哎,等一下,沒見我們東道主想認識認識你嗎?」

  「扶去樓上休息。」

  公子哥怔了怔,循聲望過去。

  那墨色禮裙素得過頭,卻愈發襯出她身段窈窕有致。

  「酒若不醒,就不必再請下來了。」

  -

  晚風輕曳,後甲板上夜霧瀰漫。

  即使是這種不禮貌的情況,能得到薄家垂青,成為全場焦點,依然是別人可望而不可即的事。

  那公子哥沒見過這場面,抬腳就追,還伸出手臂,想要拉她。

  即使悄悄貼過暖寶寶,柳拂嬿還是沒忍住,輕輕打了個噴嚏。

  明明是事件焦點,卻似全然置身事外。

  就在沾著酒水的手即將碰到黑裙的剎那,一個聲音攔住了他。

  一時間,薄成許心裡風起雲湧,兵荒馬亂,忘記了世界的存在。

  甚至沒人能確定,她到底知不知道,眾星捧月的薄小公子為她摔了只酒杯。

  薄韞白並不給他留面子,淡聲斬斷話頭,側首囑咐禮賓人員。

  公子哥兒在背後狠狠蹭了蹭沾著酒液的手背,這才微微躬下`身體,殷勤道:「您大名如雷貫耳,沒想到真人這麼年輕。我是費翎藥企的齊垣,我爸是齊建華,以後還請您多……」

  「薄、薄……」

  一個醉醺醺的公子哥當即喊了出來。

  眾人望過來,只見一隻四位數的水晶杯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柳拂嬿躲在僻靜處,抱著電話小聲道:「劉護士長,謝謝您照顧我媽。」

  可這縷視線與之前宴會上的那些不同,十分有涵養。而且位置似乎很遠,是一個不會聽到她說話內容的距離。

  柳拂嬿轉過身,在霧夜裡眯起雙眼,尋找來者的蹤影。

  眼前卻空空如也,除了露天的按摩泳池,便是幾張躺椅。方才的目光似一場錯覺。

  柳拂嬿掛掉電話,看了一眼時間,差不多到了該散場的時候,便索性沒有回沙龍廳,直接朝艙門走去。

  經過泳池時,她忽然感到一絲違和。

  來的時候,所有的躺椅上都空空蕩蕩。

  可此時此刻,離她最近的那張,卻在椅背上掛了件純黑的西裝。

  有一瞬的錯覺,她想,這件衣服也許是給她的。

  她被這個想法逗得彎了彎唇角,心情也輕鬆了少許,便目不斜視地繼續朝前走。

  餘光里,考究的黑西裝仍靜靜躺在那。

  像被人遺忘在濃沉的夜裡,尚存淺金色的餘溫。

  經過它的瞬間,柳拂嬿也不知道是否自己錯覺,她仿佛短暫地嗅到了一縷,黃昏的晚風。

  -

  賣房的流程走得很快。

  從房管局出來,柳拂嬿將辦完過戶的證件塞進包里,抬頭看了一眼天。

  雖是上午,天氣卻不好。太陽裹了層濡濕的水霧,像橘色鑽石被不乾淨的保鮮膜包起來,光芒一點不透亮,有種霧茫茫的蒼白。

  她收回視線,拿手機打開打車軟體,但還沒等開屏廣告結束,她又關閉屏幕,朝幾百米外的地鐵站走去。

  「柳小姐!」賣房中介跟上來,「賣方帳戶的資金應該已經解凍了,您檢查一下?」

  柳拂嬿點開手機銀行,核對了一遍那串新增的零。

  還是不夠,不過差得不多。

  她朝中介點點頭,轉身欲走,又聽身後磕磕巴巴地問了句:「您、您要去哪?我開車送您一程?」

  這一單,中介抽成不少,這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對方殷勤些也正常。

  想到此,柳拂嬿便沒推拒。

  愛和美人多攀談,大概是人類共性。上了車,中介主動道:「太可惜了,您這房根本不愁賣。」

  他顯然忘了自己已經說過好幾遍可惜,又滔滔不絕起來:「地段跟環境都沒的說,裝修也是絕佳。若非急著脫手,又非得現款全付,我肯定再幫您多賺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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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說著從方向盤上騰出兩根手指頭:「至少比現在高兩成!」

  「我明白。」

  柳拂嬿清楚那片的市場價,地段配套樣樣都好,除了不是學區。

  當然不選學區。她這輩子又不打算結婚生子。

  頭靠太硬,柳拂嬿換了個姿勢:「就是有急用,拖不起。」

  中介還想再問,柳拂嬿卻指了指震動的手機,示意他噤聲。

  「你是誰?」

  接通這個陌生電話後,柳拂嬿語調警惕,先發制人。

  「那個……」

  倒不像她預想的那般凶神惡煞,對面是個年輕的男聲,發音帶著江闌本地人特有的腔調。

  他支吾了一陣:「請問,是柳拂嬿嗎?」

  聽起來,對方跟她的學生差不多年紀。

  柳拂嬿放柔語氣:「是我,你是哪位?」

  「我,我薄成許。」對面語調一松,「你知道我吧,昨兒那宴會就是我辦的。」

  「哦。」柳拂嬿應得不咸不淡。

  儘管給她邀請函時,院長曾反覆提起過這個名字。但她整場宴會都心神不寧,壓根沒法把他的人臉和姓名對上號。

  「哦(ò)?」薄成許想不通。

  他從小眾星捧月,沒想到這次自報家門,竟連一聲艷羨的冷氣倒吸都沒聽到。

  他忍不住補充道:「晚宴那遊艇是我的,出行的那片海也是我家酒店的,不過這都小意思。」

  「……」

  柳拂嬿實在不知這些和自己有什麼關係,這次連個哦字也沒給他。

  薄成許十分挫敗,老老實實回到正題:「昨兒見到你之後,我就挺想跟你交個朋友的。咱什麼時候一起吃個飯?」

  不等柳拂嬿出聲,他已經想到更遠一層:「等你有空,我叫管家開勞斯萊斯去接你,啊對,還是說你不喜歡勞斯萊斯,更喜歡蘭博基尼?」

  「……抱歉。」

  柳拂嬿望著車窗外,見目的地越來越近,一顆心也高高懸起來,心思早就不在這通電話上。

  「謝謝你的好意,但我最近實在很忙。再見。」

  說完立刻放下手機,指著斜前方道:「在第三醫院門口把我放下就行。」

  中介表情凝重幾分:「柳小姐,你生病了嗎?」

  「家裡人。」她言簡意賅,聽不出多餘的情緒。

  車子在門口停下,柳拂嬿快步下車,走出好一截,才拿出手機,想再核對一遍住院部的樓號。

  也正是此時,她忽然發現,電話沒掛,狀態仍是通話中。

  柳拂嬿蹙起眉,用力按下紅色的掛斷鍵。

  -

  住院部很安靜,一路上經過許多拄拐杖的病人。想必是行走的動作牽動了傷口,走廊里迴蕩著低低的呻.吟。

  柳拂嬿來到204號病房門口。

  病房中間的病床上,躺著一個年近五十的女人。

  她面色枯黃,口鼻戴著氧療面罩。一隻手針眼斑駁,正露在外面打點滴,另一隻手怕冷地縮進被子裡。

  仿佛覺察到視線,她朝門口望過來。

  那是一雙媚態橫生的眼睛。

  眼形和柳拂嬿有幾分相似,不難看出年輕時的風華絕艷。

  即將被發現的前一秒,柳拂嬿退了一步,躲在牆根後面。

  她垂著頭,在那站了一陣,轉身去找主治醫生。

  一說起柳韶的情況,醫生立刻有印象。

  「是前兩天溺水被送來的那位吧。」

  他扶了扶眼鏡,在電腦上調出病歷。

  「送來得很及時,沒什麼大問題。」

  「就是湖水太髒,有東西刺激到了肺毛細血管,因此病人有輕度的肺水腫。」

  「做幾天氧療,按時吃抗炎藥,不會有後遺症。」

  「謝謝您。」

  柳拂嬿走出辦公室,輕輕帶上門。

  柳韶跳湖,是三天前的事。

  接到醫院打來的電話,柳拂嬿其實一點都不意外。

  畢竟也不是第一次。

  她回想起十幾年前,自己還在上小學五年級的時候。

  那是一個炎熱的夏日,窗外蟬鳴聲沸騰,家家戶戶都在午睡。

  而她在做什麼呢?

  她長開幼小的雙臂,拼命地擋住站在窗台上的柳韶,自己的大半個身體都被擠到窗外。

  那天的窗框被太陽曬得很燙,在她腰上燙出兩條紅印,傷口滲出薄薄的血絲。

  「媽媽,不要跳,不要丟下我。」

  「我會懂事,好好聽話,好好學習……我以後會賺很多很多錢,給你還債,帶你過好日子。」

  「求求你,不要再去賭玉了,好不好?」

  比電視劇更爛俗的回憶戛然而止。柳拂嬿撥了撥腕上的手鍊,遮住底下那枚淺白的疤痕。

  她自嘲地笑了一聲。

  自那以後,柳韶又去了好幾次緬甸,賭了好幾次。

  也因此,欠下了好幾次的巨額債款。

  諷刺的是,賭玉是一種正當、合法的傳統交易行為。

  由於翡翠原石從礦里開採出來時,外部包裹著風化皮殼,所以買賣雙方只能通過外皮,猜測裡面的情況。

  這就導致原石的賭性極大,賣相再差的石頭切開,也可能是價值連城的大王玉;賣相再好的石頭切開,也可能徒有其表,敗絮其中。

  再加上,原石價格高昂,從幾十萬到幾千萬不等。因此那些參與賭玉的人,命運往往都大起大落。

  有的一夜間富可敵國,有的一夜間傾家蕩產。

  就像這一次。

  從病床上醒來的柳韶,哭著告訴她,自己又欠了六百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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