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044【文衰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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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距離中午還早得很,帶進考場的食盒無用,趙瀚又原封不動的提出來。

  費純就守在考場之外,立即迎上來問:「哥哥考完了?」

  「考完了,」趙瀚把食盒打開,分過去一塊餅,「你等候許久,想必也餓了,且拿去填肚子。」

  費純一邊吃餅,一邊安慰道:「哥哥莫急,今年不過,明年再來便是。」

  趙瀚笑道:「我過了啊。」

  費純繼續說:「少爺怕也要考兩三年,明年咱們再一起來。」

  「我考過了。」趙瀚重複道。

  「我曉得哥哥考過……呃,」費純頓時愣住,「哥哥被取中了?」

  「取中了。」趙瀚點頭。

  費純一手執餅,一手幫趙瀚提書箱:「哥哥定是說笑,哄我尋開心。這才多久啊,大少爺怕是還未起床。」

  「那便回客棧尋大少爺去。」趙瀚懶得再解釋。

  費純說:「我還要等小少爺呢。」

  此時此刻,費如鶴也已經交卷,並正在接受馮知縣的面試。

  馮知縣面色古怪,看著手裡的兩篇文章。

  第一篇破題為:「之乎者也,聖人之言,不聽不可,不可不聽。」

  好吧,勉強還算正常,縣試文章要求不高。

  第二篇破題為:「食不可多也,多則必胖。」

  這什麼鬼東西?

  馮巽憋著笑問:「你也是鵝湖費氏子弟?」

  費如鶴點頭:「是啊。」

  馮巽又問:「費大昭也是你爹?」

  費如鶴點頭:「是啊。」

  「哈哈哈哈哈!」

  馮巽終於忍不住了,坐在那裡捧腹大笑,諸多考生都好奇的偷瞧過來。

  費如鶴見知縣似乎很開心,頓時也得意起來:「縣尊,我是不是做得很好?」

  「很好,堪稱絕妙,」馮巽都快笑岔氣兒了,咬著嘴唇止笑,揮手道,「且去吧。」

  費如鶴心情愉悅離開,經過前排一個考棚,有考生低語:「縣尊如此賞識,兄台文章必佳,請問『食不多』如何破題?」

  費如鶴性格豪爽,願與眾人分享成功經驗,朗聲道:「食不可多也,多則必胖。」

  「立即離場,不可喧譁!」

  監考差役連忙喝止。

  聽到費如鶴的回答,一些考生捂嘴偷笑,一些考生如聞仙音。

  及至中午,陸續有考生交卷,許多都跟吃的有關,馮知縣已笑得腮幫子發僵。

  此刻師爺前來頂班,馮巽沒有立即走,而是拿出趙瀚的卷子:「賢弟且看,這裡有一篇雄文。」

  師爺瞟了一眼,表情有些古怪,只說:「果然好文章。」

  馮巽興奮道:「此文可為模範,應當張榜貼出,供眾學童習之。」

  師爺憋笑道:「必當如此也。」

  今天的考試題目,就是這師爺出的,昨晚馮知縣喝花酒去了。

  望著跑去吃午飯的馮巽,師爺的奉承表情全無,取而代之的是一臉鄙夷。

  ……

  且說費如鶴離開考場,立即招呼道:「走了,回客棧去,爹爹肯定還沒走。」

  費純接過書箱,問道:「少爺考得可好?」

  費如鶴喜滋滋說:「雖都是亂寫的,本少爺卻有急智,縣尊看了開懷大笑,當場對我誇讚有加。」

  費純又驚又喜,連說:「恭喜少爺,賀喜少爺,咱們快回客棧,把這好消息說與大少爺聽。」

  「還不快走。」費如鶴已經迫不及待了。

  三人回到客棧,費映環果然還沒起床,魏劍雄早去河邊備好船隻。

  琴心、劍膽、酒魄也沒睡醒,他們昨晚都在陪費映環打麻將。

  費如鶴興沖沖跑去敲門:「爹,爹,孩兒來報喜了!」

  費映環迷迷糊糊爬起,打著哈欠開門,帶著起床氣說:「這才幾時,你怎已交卷了?」

  費純搶著報喜:「爹爹,少爺考得好,得了縣尊老爺誇獎。」

  費映環一邊穿衣,一邊問道:「你寫的什麼文章?」

  「第一題還湊合,」費如鶴得意洋洋說,「縣尊看了第二題,當即開懷大笑。題目是『食不多』,孩兒以『食不可多也,多則必胖』破題,想來正中縣尊下懷……爹,你拿板凳作甚?」

  「轟!」

  一張板凳飛過去。

  費如鶴連忙躲閃,驚恐道:「爹,你為何要打我?孩兒這次考得很好啊。」

  費映環閉眼緩和情緒,似乎不想再看傻兒子,吩咐趙瀚說:「幫我教訓這兔崽子!」

  「好嘞!」趙瀚一腳踹出。

  費如鶴完全沒有防備,被這一腳踹到屁股,頓時在屋裡跌個狗吃屎。他爬起來,轉身怒視趙瀚:「你竟敢偷襲我!」

  趙瀚指了指費映環,表示自己聽命行事。

  費如鶴氣呼呼坐下,估計也想明白情況,嘀咕道:「這次丟臉了,縣尊定然在笑話我。」

  費映環總算穿好衣服,問趙瀚:「你怎麼也交卷了?」

  趙瀚回答道:「胡亂寫了兩篇文章,縣尊讓我回家準備府試。」

  「當場錄了?」費映環有些驚訝。

  「錄了。」趙瀚點頭說。

  費如鶴、費純主僕二人,頓時面面相覷,都覺得趙瀚真是好牛逼。

  費映環問道:「怎過的?」

  趙瀚解釋說:「第一題,孩兒抄了蘇東坡的散文,哪知縣尊老爺拍案叫絕。」

  「也是個不學無術的,」費映環忍不住譏笑,也不知在譏諷趙瀚,還是在譏諷馮知縣,他問道,「抄了哪篇文章?」

  趙瀚回答道:「也沒抄完,後面的記不住,只能胡亂湊字數。題目是『子曰』,孩兒以『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破題。」

  「那句竟是蘇東坡……」費映環突然頓了頓,改口說,「抄得好!」

  趙瀚:????

  不會吧,不會吧。

  費映環自詡文采了得,竟也跟馮知縣一樣,沒有讀過蘇東坡的文章?

  還真沒讀過!

  明代受理學思想禁錮,早期全是道德文章。就連懷念妻子的悼亡詩,都不准寫男女之情,只能寫妻子有多麼賢惠。

  弘治、正德兩朝,王陽明、湛若水開始改良心學,一大批經學家也在改良理學,前七子則掀起了復古運動,大明的學術思想和文壇風氣得以突破。

  漸漸的,心學喪失其活力,實學又應運而生。

  後七子繼續搞復古運動,但到了明末完全走偏:文必秦漢,詩必盛唐!

  明末的文章,各種模仿秦漢古文,甚至跑去研究先秦諸子。他們可能讀過《墨子》、《韓非子》,卻沒讀過唐宋八大家的散文,這是一種非常詭異的文壇風氣。

  而今,錢謙益正在搞「新文化運動」,對唐宋八大家推崇備至,號召詩詞文章都回歸本質,堪稱明末文學復古運動的旗手。

  就拿費映環來說,他當然知道蘇軾,也熟讀蘇東坡的詩詞,但就是不讀蘇東坡的散文。

  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

  這兩句話,費映環還是年輕時候,背誦八股範文記住的。

  費映環面帶微笑,故作平靜道:「你學過蘇東坡的散文?」

  「囫圇讀過。」趙瀚回答。

  「唐宋八大家的散文都讀過?」費映環又問。

  明代中晚期的復古運動,唐順之、茅坤屬於唐宋派,編撰《唐宋八大家文鈔》,因此有了「唐宋八大家」的說法。

  此書在嘉靖年間影響甚大,萬曆之後就不行了,許多士子只聞其名,懶得花時間去翻閱。

  趙瀚說道:「只讀過一些。」

  費映環考教問:「你最喜歡哪篇?」

  趙瀚答道:「《岳陽樓記》,不是八大家的。」

  「可會背誦?」費映環問道。

  「或許有些句子忘了,」趙瀚開始背誦,「慶曆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具興……」

  費映環越聽越心驚,這篇文章太好了,他竟然沒有讀過,只知道其中一些名句。

  「好,甚好!」費映環連連讚許。

  趙瀚則越背越心驚,認真觀察費映環的表情,這位老兄竟然不知道《岳陽樓記》?

  明末的舉人也太水了吧!

  也不能這麼說,費映環熟讀諸子百家,家裡收藏了許多秦漢文章。

  「走了,走了,」費映環掩飾心中尷尬,招呼孩子們登船出遊,半路上又悄悄對琴心說,「去買一本《唐宋八大家文鈔》,速去速回,我在船上等你。」

  眾人登船許久,琴心終於買書回來。

  「爹爹,我跑了好幾家書店,總算是買到一本。」琴心的手上全是灰塵,也不知這本書被嫌棄了多少年。

  開船啟航,前往石塘鎮。

  費映環獨自坐在艙中,連續品讀幾篇雄文,突然淚流滿面:「今日方知文章真諦,吾已蹉跎半生矣!」

  其實不算晚,新文化運動旗手錢謙益,也是四十歲之後才讀唐宋八大家。

  趙瀚坐在船頭,眺望兩岸風景,心情極為複雜。

  這大明,不僅該給老百姓提供糧食,還得給天下士子提供精神食糧啊。

  一個頗具才名的舉人,竟然不知道《岳陽樓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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