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032【失心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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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是初冬,今日暖陽,並不顯得寒冷。

  微風吹進竹林,發出沙沙聲響,似在彈奏大自然的美妙音符。

  如此天氣,如此景色,本該是一首清新田園詩。可趙瀚仿若看到一副鬼蜮圖,遍地血肉殘肢,惡鬼張牙舞爪,天空還有夜叉盤旋戾笑。

  似乎又回到天津城外,趙瀚拉著妹妹的手,從無數瘮人的目光中走過。

  或許,是這些日子衣食無憂,趙瀚差點忘了當日苦難。忘了他曾在天津城南,瞥見有人交換孩童屍體,看到有人用骨頭當柴煮湯喝。

  來到鉛山,趙瀚隱約可以猜到,這裡的底層百姓也不好過。

  但那繁華興盛的小鎮,糧食豐收的田野,世外桃源的書院,都給現實蓋上一層面紗。沒人願意去揭開,直視隱藏的醜惡,趙瀚同樣也不例外,因為那真的讓人難以接受。

  一直如此下去,趙瀚估計會被馴化吧,他自己都無法察覺到的馴化。

  覺得生活還不錯,直到某日災禍降臨。

  習以為常?

  不!

  不該如此!

  「少爺,哥哥,便是這裡了。」

  趙瀚突然被驚醒。

  不知何時,他們已離開竹林,費純抬手指著幾間土屋。

  牆壁是用泥土夯的,牆內夾著竹篾,類似鋼筋的作用。同時還夾雜著稻草,能夠有限隔絕溫度,以此獲得冬暖夏涼的效果。

  屋頂是草頂,一段時間就得修葺,否則肯定會透風漏雨。

  有個婦人正在晾曬竹葉,這是非常優質的生火材料。每天都有竹葉自動掉落,須得趕緊去收集,撈到別家的可能還會打架。

  「請問,徐穎在家嗎?」趙瀚拱手詢問。

  婦人明顯想錯了,瞬間臉色煞白,手握竹耙道:「他……他在書院裡闖禍了?」

  費如鶴說:「徐穎今天下午……」

  「沒闖禍,」趙瀚立即打斷費如鶴,微笑道,「我們是徐穎的同窗,逃課出來到處玩耍的。」

  婦人頓時輕鬆許多,變得熱情起來:「三位少爺,快到家裡坐坐,我給你們倒水來!」

  「有勞伯母了。」趙瀚說道。

  這婦人看似三四十歲,又像是四五十歲,根本無法準確觀察年齡。

  一個兩三歲的小娃娃,拖著長鼻涕,趴在門口偷瞧他們。鼻涕流至上唇,滋溜一下吸回,復又從鼻孔探出,尋著固有路徑重新流淌。

  趙瀚踢開一團竹葉,泥土地面寫著許多字,應該是出自徐穎之手——

  子曰: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

  子曰:衣敝縕袍,與衣狐貉者立,而不恥者,其由也與?不忮不求,何用不臧……

  「走吧。」趙瀚轉身離去。

  他們都消失無蹤了,婦人終於端水出來。

  她左手拎著一個水壺,右手重著三個陶土碗,那是家中缺口最少的碗。而且剛才清洗了好幾遍,務必乾乾淨淨,免得招來兒子同學的嫌棄。

  ……

  費元鑒此刻越想越慌,腦子裡全是自己被吊起來打的畫面。

  欺負同學沒什麼,一個貧賤農家子而已。

  他所犯下的最大錯誤,是不該把書扔進水裡。如此行為,放在鉛山費氏,跟欺師滅祖沒有區別!

  帶著跟班來到溪邊,發現徐穎還在原地沒動。

  這個農家子箕踞而坐,褲子和鞋都被溪水打濕。他雙手捧著鵝卵石硯台,愣愣看向被毀掉的書,目光呆滯,喃喃自語,不知在嘀咕著什麼。

  費元鑒走得近了,終於聽清內容,原來徐穎在背誦《論語》,而且是連朱熹批註一起背。

  已經背了半個多時辰。

  眾學童來到徐穎身邊,他依舊背誦不止,不看旁人一眼,仿佛與世界隔絕。

  「這廝不會傻了吧?」一個學童說道。

  「我看像。」

  「喂,徐穎,先生讓咱們尋你回去念書!」

  「真傻了,說話他都不理。」

  「要不扇他一耳光?聽說犯了失魂症,打一耳光就能醒來。」

  「要打你打。」

  「憑什麼我打?」

  「……」

  平時被任意欺負的學生,此刻竟然無人敢接觸,只圍著他不停轉悠查看。

  費元鑒終於忍不住,把那本泡水的書踢開,喝道:「莫要再裝瘋賣傻,快說幾句話!」

  這個舉動,產生了效果。

  本來死盯著書看的徐穎,因為書被踢開,緩緩抬頭望向費元鑒,背誦的聲音變得更大:「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孫。』行,孫,並去聲。危,高峻也。孫,卑順也……」

  費元鑒威脅說:「我不管你真傻假傻,反正你的書落水裡,跟本少爺毫無干係,你莫要在先生面前亂講。否則的話,見一次打你一次!」

  徐穎臉上還掛著淚痕,捧著鵝卵石硯台站起,雙眼通紅,目視費元鑒:「子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有德者,和順積中,英華發外……」

  費元鑒頓覺心頭髮毛,下意識後退兩步,呵斥道:「聽到沒有!」

  「南宮适問於孔子曰:『羿善射,奡蕩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徐穎背誦著《論語》繼續前進。

  費元鑒嚇得再次後退,退了幾步感覺沒面子,麻著膽子站定說:「別裝傻了,我……啊!」

  「子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

  一句接一句背誦,徐穎已經走到費元鑒面前,突然舉起手中的鵝卵石硯台砸出。

  費元鑒一聲慘叫,額頭流出鮮血,仰躺著跌入溪水之中。

  「快救少爺!」費元鑒的書童大喊。

  其他學童,被徐穎的失心瘋嚇住,本來全都不敢靠近。

  此刻見費元鑒受傷墜溪,立即分出幾個前去營救,剩下的合力將徐穎給制服。

  徐穎根本沒反抗,砸出硯台之後,面無表情,猶如死人,繼續背誦《論語》:「子曰:愛之,能勿勞乎?忠焉,能勿誨乎。蘇氏曰:愛而勿勞,禽犢之愛也……」

  費元鑒此刻腦袋暈乎乎的,被人奮力拉起來,耳邊聽聞驚恐喊叫:「血,流了好多血!」

  費元鑒伸手去摸額頭,果然好多血,嚇得直接暈倒。

  這貨暈血,不暈別人的,只暈自己的。

  眾學童無比慌張,背著費元鑒回書院,同時把徐穎也押回去。

  徐穎依舊在神遊天外,一字不錯的背誦《論語集注》,甚至超過老師講授的進度。由於老師沒講,有些內容意義不明,徐穎開始默默思考其道理。

  「大夫,大夫,少爺流血暈倒!」

  含珠書院就配了醫生,平時頭疼腦熱,或者鬥毆受傷,立即就能請來醫治。

  費元鑒的書童說:「你們在這看著,我回去稟報老爺、夫人!」

  龐春來聞訊趕至,沒有過問費元鑒傷得如何,而是看著失心瘋的徐穎,暴怒質問:「徐穎究竟怎麼了?」

  一個學童回答:「他把費元鑒打得流血昏過去了。」

  龐春來用拐杖砸地:「我是問你們,徐穎是怎麼回事!」

  「不曉得,可能是他的書掉水裡,自己被自己嚇傻了。」另一個學童說。

  「胡說八道!」

  龐春來揪住一個學童:「他把書看得比命還要緊,怎會掉進水裡?快說,不然就把你的父母叫來!」

  那學生嚇得不輕,哆嗦道:「真……真是他自己把書掉進水裡的。」

  龐春來又去揪住一個相對膽小的:「不說實話,便將你驅逐出書院!」

  這人出身富農家庭,不敢直視老師,低頭回答:「不是我丟的書。」

  「那是誰丟的?」龐春來追問。

  富農子弟沉默,不敢在老師面前說謊,也不敢把費元鑒供出來。

  「好啊,好啊,連聖賢書也敢毀,費氏真是好家風,」龐春來對那富農子弟說,「書在哪裡?給我拿回來!」

  富農子弟如蒙大赦,連忙跑去溪邊尋書,順手把書包也撿回,包括把費元鑒砸傷的鵝卵石硯台。

  陸陸續續有學童歸來,圍在旁邊看熱鬧。

  不多時,那本《四書集注》也拿回來了。

  龐春來端詳被泡毀的書本,隨即一言不發,帶著傻掉的徐穎,拄著拐杖去找山長。

  山長不在私塾,而在半山腰的含珠書院。

  他們離開不久,費元鑒的父母,便坐著滑竿而來。

  其父只是臉色陰沉,其母卻沒下滑竿就開始咆哮。

  這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婦人,四十二歲生下費元鑒,老來得子,平時寵上了天。她嘶聲力竭大喊:「誰傷我兒子,快給我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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