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四章:退無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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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順取出內里一方棉帛,棉帛上有字,展開來讀。

  「寫了些什麼?」

  「是啊,陳將軍是怎麼交代的?」……

  高順一目朗畢,神色不變,眼睛離開手中棉帛,轉而與臧霸說道:「臧將軍請留下,餘人退去。」這是什麼意思?等了半天,上面寫了些什麼都還沒有弄清楚,就要被人給轟下去了?孫觀等人皆是相顧愕然,臉有不忿之色,看向臧霸,無非是希望臧霸替他們主持公道。然而,臧霸眼睛掃視了眾人一眼,吞聲問道:「老二,老三,還有你們幾個是沒有聽見嗎?還不照辦?」

  還是臧霸的話管用,孫觀幾個雖然不情願,但好歹還是相繼退了下去。

  「臧將軍,請看!」

  棉帛交於臧霸之手,臧霸不敢懈怠,立馬捧住,展開來讀。棉帛上不過片言,臧霸一眼就掃完了。但只簡簡單單的數言,臧霸讀後,卻是眉頭鎖著,陷入了沉思,顯然棉帛里的內容分量不輕。正是因為如此,高順才不敢在臧霸未答應前故作聲張,將旁人都支開。信里的內容大概是寫給臧霸的,高順說來也只不過是代交而已。

  若要完成錦囊中的計謀,還得靠臧霸他自己。

  臧霸鎖著眉頭,沉吟不決:「在此之時,霸若是離開開陽,實不放心……」

  他一句未完,高順就已經接口了:「上面不是說,將軍走後,可讓某暫替將軍總督開陽軍務嗎?當然,這只是陳將軍給臧將軍你的建議,取不取在於將軍你。」臧霸搖頭道:「陳將軍所薦舉之人,我臧霸焉有信不過的道理?與將軍你也不是第一次見面,將軍你的能力,霸是清楚一二的,想必我那兩位弟弟也願意聽從將軍指揮,留將軍守開陽霸也是放心。然則……」

  「然則,此時賊兵就在城下,霸未能擊退,已是累我開陽守兵士氣,此時交予高將軍指揮,實在有虧於將軍。再者,陳將軍書信出去此時方回,顯然對方已在暗中調派兵馬,準備對我開陽城展開猛烈之進攻,開陽形勢已如累卵之勢矣!在此之時,我若將此危城交予高將軍你,我心何忍?更何況,在此危急關頭我就這麼去了,此去成功則罷,可要是失敗了……我將有何面目面對我開陽城的這幫兄弟,又有何面目去見陳將軍?更對不起高將軍你啊。我……不能以一己之私,連累將軍你。此計……妙則妙矣,然……恕霸……難以從命!」

  臧霸說著,將棉帛重又交於高順之手。

  高順接在手裡,微微一愣。看了臧霸兩眼,轉而哈哈一笑:「沒想到臧將軍你會拒絕得如此痛快,在於我個人而言,我很是感激臧將軍你這麼做。然而,對於大局來說,我不得不痛罵將軍你一聲……懦夫!」

  「懦夫?」

  這兩個字如釘子一樣狠狠的往臧霸胸口猛的扎去,使得臧霸又痛苦又憤怒又不甘。他長身而起,氣極而笑:「高將軍,我臧霸十八歲時,為救我父,親自帶著門客手殺官軍數人,後亡命東海,整日過著刀口上舔血的日子,未曾怕過一人。及至黃巾起,我帶著我的這幫弟兄加入陶恭祖麾下,力戰不退,頗建戰功,自問不曾有稍怯之心,這才創下如今之基業。試問,如我臧霸尚且不過一懦夫,不知天下又有幾個大好男兒?」

  高順聽來,亦是長身而起:「天下有所謂大義,也有所謂小義;有大勇,也有小勇。如將軍適才所言,將軍昔日之壯舉,誠然可謂一聲大丈夫,實大勇之人,我輩傾慕。然則,在生死之間,不顧大局,徒逞個人勇武者,此所謂小勇。而因一己之勇,不顧大義,妄自逞能,連累無辜者,此又所謂懦夫。」

  一言罷,稍頓,將眼看向臧霸,又即接著說道,「就如今日來說吧,想來將軍你可以不聽陳將軍建議,將我請走,然後與下面弟兄死守開陽。可最後結局又能如何?城一旦破,上下唯有一死而已!你們或許不在乎,可連累的是誰,還不是百姓,還不是下面的弟兄?此所謂以一己之勇,妄自逞能,以致牽連無辜,非勇者所為,懦夫之徑也。若然……將軍你能聽陳將軍一言,設法破局,或可扭轉戰機。雖失敗,亦不愧於心。可若是成功了呢?則救活千千萬萬人,豈不是大勇之人之所為?」

  高順一番話說得臧霸兩眼直愣直愣的,半天反應過來:「哦,高將軍你的意思,敢情我今兒若是不聽陳將軍的,去全力一博,就成懦夫了?」高順一笑,不客氣的點頭:「是這樣,要英雄還是懦夫,你自己選擇。」

  「……」

  臧霸一咬牙,看向高順:「高將軍你這麼說,我也知道全是為了激我,為我好罷了。可是,開陽城眼下實在不是久留之地,我若是讓高將軍你留守此城,實在是害了將軍。想來,我若能勸動下邳闕宣還好說,一旦他舉義,則陶謙不得不退。然而,若是在勸動他之前,開陽就被陶謙給攻破了,則玉石俱焚,將軍亦難保全自身,一旦有事,將置我於何地,讓我如何向陳將軍交代?我……」

  高順一笑,說道:「說到底,將軍你有這麼多顧慮,不過是不相信我,不相信你自己罷了。」

  臧霸一愣,連忙說道:「不相信將軍?怎麼會呢?」

  高順笑道:「既然相信我,那就將開陽城交給我,看我為將軍你堅守此城!」

  看著高順堅毅的眼神,在這一刻臧霸也為之動容:「可我……我雖然與闕宣昔日有些交情,但此事事關重大,他能否聽我說勸,實在難說啊。」高順一笑:「開陽這邊我包了,至於你能不能說動闕宣,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難道,將軍你還要我教你嗎?」

  臧霸一愣,陷入沉思之中。這次,他思考了不過片刻,看高順卻有兩刻。許久,他呼呼一笑,長聲說道:「看將軍你有如此堅定之心,我若再不同意,倒真的要成『懦夫』了。罷了,咱們今兒就賭他一把。不豪賭不人生!你守開陽,我去下邳,咱們就這麼分工了!不過,高將軍你可千萬記住,在我回來之前,你一定要堅持下去,不能有事!」

  高順哈哈一笑:「那麼我們就這麼說定了!」

  臧霸重重的一點頭,拍著高順的臂膀,說道:「開陽之存亡,全賴於將軍你了。霸……霸無以為謝,以此水酒代之!」

  抓起酒盞,自己一盞,高順一盞。

  「請!」

  「請!」

  兩人顧望相視,再不多說一句,盡在酒水之中。

  ……

  ……

  叮咚!酒水入盞,美人在懷,歌舞於前,人生愜意如此,夫復何求?

  平原城中,溫柔鄉里的袁譚,迷濛著雙眼,左右顧望著,喉嚨里發出吉吉的笑。

  「大公子,你快樂嗎?」

  猛的聽到這聲詢問,袁譚還以為是聽錯了。要問快樂,此時能有比他更快樂的嗎?雖然沒有注意到說話的人是什麼口氣,但聽到此問,袁譚心裡就有了牴觸,本能的用笑來回答他。

  「哈哈哈哈哈!酒來!」

  一絲酒水,從美人兒口裡度進了袁譚口裡,皮杯兒一碰,皆大歡喜。袁譚將懷裡的美人兒推開,方才將身一仰,頭斜靠在身後的肉枕上,閉目享受著剛才經過美人兒香舌里度來的酒水,將之緩緩吸.允,慢慢的吸收進喉嚨里。幻想著這個過程,就像是跟美人兒再度嘴對嘴兒碰了幾次皮杯,一次次皆都有不同的感覺,回味無窮,妙之妙矣!

  「哈哈哈哈!」

  袁譚的心胸此時可謂是暢快得很,閉著眼睛都能笑得出來。

  「大公子,你快樂嗎?」

  還是剛才那聲問,袁譚這次好像是靠的近,聽得仔細,將這句話總算是聽明白了。他心裡很是不爽,明明自己身處溫柔之鄉,酒池肉林,天下間沒有比這更加快樂的事情了,快樂已經不能復加了,可為什麼還有蠢豬要問這個幼稚的問題呢?他猛的睜開眼來,正欲發作,不想,睜開眼看到的,卻是一個臉帶笑容的傢伙。

  伸手還不打笑臉人呢,更何況此時的袁譚心情不錯,立即是轉怒為喜。

  雖然有酒水迷濛著眼睛,障蔽著聽覺,但這次,袁譚是看清來人,看清剛才那個問話的人了。

  孔順,他的心腹之人。

  袁譚仰起頭來,指著他笑道:「六子,你剛才問什麼?你問我快不快樂?哈哈哈,我不快樂?天下能有我這樣不快樂的人嗎?在家,我有個好父帥,得了冀州大片大片土地,我身為他的長子,將來是要繼承他的基業的……他的就是我的,我為什麼不快樂?我有顯赫的家世,還有這麼好的一個父帥,又有花不完的錢,享之不盡的女人,我……你告訴我,我為什麼不快樂?就算是在外面,哈哈,那更是如魚得水了。你看我來青州不過數月功夫,就幾乎將整個青州納入了囊中。有陳然之為我操勞,我只用坐享其成,何樂而不為?喏,你看,這些,這些,還有這些女人,都是我的。她們沒日沒夜的侍候在我身邊,只要我有需要,她們就跟狗一樣的爬過來,使出渾身解數,狐媚手段哄我開心,供我玩耍。哈哈,你問我快不快樂,你說我快不快樂?」

  六子是孔順小名,他最喜袁譚這麼稱呼他。

  孔順耐心的聽他把話說完,方才諂媚一笑:「六子我聽大公子你這麼一說,這才知道大公子你是此間樂,樂過天下人,真乃令人欽佩。有所謂在家靠父母,在外靠朋友,果然不假。在家,大公子你有長子身份,富貴無人可比,實在羨煞旁人。雖然嘛……雖然外間有袁公專美小公子的傳言,甚至說道袁公對大公子你在某些事上頗有微詞,不過這些都只不過是些捕風捉影的事情,是不可取信的。這袁家的基業嘛……遲早還是要大公子你來繼承的,別人是不可替代的,就算是小公子熙……也是萬萬不能……」

  「嗯?」

  袁譚此時再怎麼混蛋,也已經聽出了孔順話里的弦外之音了。要說起來,他有兩個弟弟,二弟袁尚,三弟袁熙。二弟頗為平凡,俗家子一個,他也不放在心上,可就是他這三弟,很是讓他忌憚。他這個三弟,就是因為相貌出眾,人又活泛,從而得到他父親袁紹看重的。他父親袁紹就常常在別人面前自誇,三子之中,就數小兒袁熙長得最像他了,引以為豪。瞎子都能看得出來,袁紹對於袁熙的溺愛,在三子之中,無人可出其右。

  雖然,有時袁譚沉下心來,暗暗告誡自己,袁熙不過因為小,當得疼愛最多,父親給他的那點疼愛也不為過。然而,本能的憂患意識,常常使得他內心難安。雖然身有長子光環的他,理不該如此,也沒必要去跟自己的小弟計較,畢竟將來繼承袁家基業的,逃不出他這個長子。這一點,他還是有點自信的。可,當他父親袁紹愈發的疼愛起袁熙,常常將他出入帶在身邊,甚至連繼母劉氏都在為袁熙吹枕邊風,詆毀於他時,他就算再有耐性,也已經坐不住了。

  他雖身為長子,卻有不可與外人道的苦衷,他能快樂嗎?不快樂。他笑,他玩女人,他整日醉生夢死,不過是欲借酒借女人,以求某種玉石俱焚的快感罷了。而孔順的一席話,的確是一語中的,讓他辨無可辨,駁無可駁。在這一刻,甚至因為他的一席話,深深刺中了他脆弱的內心,使得他內心裡最後的一道防線頓時崩潰,感動得稀里嘩啦,只差沒有站前來抱著他說聲兄弟了。然而,他內心的傷疤被他一下子戳穿,使得他沒有陰影的地方可以躲避,讓他頓時暴露在大眾面前,這讓他又頗為惱火。

  他此時的內心就處在兩極的邊緣,只待隨時爆發。

  然而,孔順說這些話,好像就是有意要激怒於他,根本不顧及袁譚的感受。在說完了家裡的事,又即接著說道:「當然……在外面嘛,大公子你大軍一揮,不出數月的功夫幾乎占領了整個青州,戰功之赫赫,他人無以比擬,只怕就連袁公都自愧不如,稱道於大公子你。雖然……這之間的功勞……呵呵,雖然在青州百姓眼裡,只知有陳然之,不知有大公子,陳然之之名甚至在某些時候隱隱蓋過了大公子你,但這都是大公子你知人善用的結果,那些愚民又哪裡知道?大公子,你說是吧?我說的……」

  「啪!都滾,都給我滾出去!」

  袁譚終於發作了,左右侍女,臉色惶惶然,忙不迭的將身退了出去。袁譚已經站了起來,一把抓住孔順的前襟衣服,眼睛瞪起,對著他喝道:「你都在說些什麼,是在挑撥離間嗎?是,青州百姓只知有陳然之,不知有我袁譚,那便怎樣?這還不是應該的嗎?要不是陳然之出力,青州何以這麼快就能拿下?我們又何以痛痛快快的在這裡喝著酒,玩著女人?哼,這樣的話你給我少說,少說,明白嗎?」

  孔順面不改色,對著袁譚彎腰諂笑:「是,是,大公子你說得是。大公子你可以這麼想,將功勞全都推到陳然之頭上去,專美於陳然之。可是,不知袁公對於此事,他會怎麼想呢?」

  「父帥?」袁譚一愣,腦子頓時陷入了深深的混亂之中。

  是的,這件事情不可避免於袁紹,不能不顧及他的想法。

  孔順瞧了袁譚一眼,見袁譚並沒有立即發作,膽子也跟著上來,不緊不慢的為他分析:「大公子,對於陳然之這樣大能耐的人,你可以放心的任用,可是袁公呢,他能放之任之嗎?只怕未必吧?而袁公對於陳然之的態度,你應該比其他人更加清楚。袁公對於陳然之,說句不好聽的話,那可是一直忌憚於他啊,恨不能時時找他的麻煩,將他拉下來。」

  「遠的不說,淳于仲簡一事你還沒有忘記吧?袁公之所以在青州戰場形式一片大好之下,仍是執意派出淳于仲簡過來當這監軍,那就是有意要分陳然之的功勞。可是最後呢,淳于仲簡不但未能奪得寸功,且還灰溜溜的跑了回去,被袁公給殺了。雖然在這件事上跟大公子你沒有直接的關係,可是……大公子你當時就應該明白袁公此舉的目的,也當知道如何處理此事……」

  「只是……大公子你在此事上的態度跟陳然之明顯如出一轍,明明知道一旦放淳于仲簡回去,袁公為了顧及面子,也必斬殺他以示眾。大公子你此時可千萬別告訴我,放淳于仲簡回去那是為了穩固軍心,不讓他影響平原的士氣。可大公子你當了解,淳于仲簡乃是袁公少有的幾個心腹之一,就算袁公為了以儆效尤,不得不殺他,但殺他之後呢,恐怕就要反悔了吧?而到那時,死人不可復活,袁公他能怪誰?不會怪他自己吧?當然只能是將此恨嫁接到大公子還有他陳然之的頭上。而就在無形中,大公子你跟陳然之一起被袁公恨上了,這……很是無辜是吧?」

  「還有呢,在青州一事上……該攬的功勞大公子你不去攬,全都推給了陳然之,甚至還在報功時不忘記在袁公面前替他說上兩句好話。大公子你這麼做,誠然無可厚非,也是陳然之他應得的。可是,大公子你的大度,未必能換得回袁公對你的另眼相看吧?相反,只怕大公子你已經在這件事上吃了暗虧,而不自知吧?」

  「你到底想要說什麼?」雖然孔順說的這些都或多或少的有點道理,袁譚不得不承認,但他實在沒有耐心再繼續聽下去了,立即開口截斷。

  孔順嘻嘻一笑:「大公子你稍安勿躁,我說這些話,無非是身為大公子門下客的我,對大公子你所表露的一點忠心罷了。如今我既然眼見大公子你身陷險地,便當挺身而出,提醒大公子你兩句。就算難聽,也請大公子你不要見怪……」

  頓了頓,見袁譚起色稍稍和緩,沒有阻止的意思,他也就接著說道,「大公子,你別怪我多嘴,你對陳然之信之任之,這沒有做錯。可大公子你要明白,陳然之有能耐,是被袁公首先忌憚之人,而你卻又跟他走得那麼近,實在不妥。大公子你有沒有想過,袁公最近對你態度上的改變,是否正是跟此事有關?否則,何以他數次放話,重提淳于仲簡一事?那還不是因他糾結於此?只怕也因為那件事情,再加上在青州事上你一力替他請功,又在書信中多溢美之詞,從而對你心生不滿呢?」

  這點袁譚多日來也是有考慮的,只是不肯輕易承認罷了。此時聽孔順這麼一說,他鼻子一哼,說道:「我的這點成就那還不是等於我父帥的,他有什麼不滿的?至於他們之間的那點事情,他們自己解決就是了,又與我何干,幹嘛將我也牽扯進來?」

  孔順聽來嘿然一笑,搖頭道:「話是這麼說,大公子你可以為了力保一個得力戰將,不惜忤逆於袁公,甚至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誰讓……誰讓他陳然之的確是有些能耐,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憑他,站穩一州之地,不難。可是……大公子你在做這件事情之前或許還有一個關鍵的問題沒有弄明白。大公子你的將來,是止步於做一個偏居一隅的刺史,守護一片疆土呢,還是承繼袁家偌大的基業,光耀門楣呢?」

  袁譚鼻子一哼:「你說的豈不是廢話,刺史雖好,然則如何能跟繼承我袁家偌大的基業可比?想以我袁家的底子,立足於河北四州不難,南下以爭霸天下亦非狂妄之語,今我若舍卻堂堂河北之雄不當,只爭偏居一隅之刺史,豈不笑煞天下人?」

  「可現在,大公子你是在這麼做啊!」孔順長身退了兩步,撕扯著嗓門,向袁譚當頭棒喝。袁譚聽來,有如一個霹靂打在頭上,整個人為之一怔。只見孔順,向他一拱手,說道,「大公子,你現在的所作所為,不就是在舍大義而趨小利嗎?你力保陳諾,一力用他,最多,也只不過是獲一州之地,享一州之利而已。可同時,你是在忤逆你父帥本意,跟他的理念愈發的背道而馳,將他生生的逼到小公子熙的一邊,給熙以爭寵機會,難道你還不自知嗎?是親陳然之以全青州之利,還是跟你父帥重修舊好,力爭繼承袁家霸業,其中之孰輕孰重,大公子你想必也該明白了吧?」

  袁譚,在這一刻,屁股頹然的望席上砸去。

  他糾結這麼長時間,難以取捨這麼長時間的心頭疙瘩,不想被人今天一語給道破了,他渾身輕鬆,同時又渾身疲憊。他不是不明白,隨著青州逐步拿下,他的處境也愈發的微妙了,頓時被陳諾和袁紹夾在了中間。是選擇信任陳諾,讓他繼續留在自己身邊以為自己效力,還是遠離陳諾,以彌補他父帥這些日子對他的漸漸疏離,他很難抉擇。他可以毫不猶豫的選擇疏離陳諾,但他同時,又狠不下這個心。若沒有陳諾,他青州豈能輕易拿下。更何況,人家在黑山時還曾救過他。若沒有他,他此時大概早死在了於毒手裡……

  一個是無法回報的恩情,一個是不可迴避的親情,而當有一天要讓他做出抉擇時,他該怎麼做?

  不論怎麼做,他都是不願意的。他不想面對這個問題,甚至在可以迴避這個問題,於是他選擇酒色以度日,選擇麻痹自己。他以為,只要醉了,只要整日的醉生夢死,那些頭痛的問題自然也就隨著時日變遷而淡然。可是,淡然的只是他自己,而現實,你無法逃避,只能面對。

  被孔順戳穿了心思,如處在美夢中的他,突然被他拉回了現實,這讓他茫然得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了。

  孔順,眼看著袁譚身子不穩,就要一屁股坐倒,趕緊是上前攙扶。將袁譚扶坐好,從另外的一方木案上,取出一卷竹簡,攤開來,放在袁譚面前,小心的跟袁譚說道:「大公子,袁公早在數天前就已經使人傳來這個命令,讓你務必督促陳然之趁著餘威拿下北海。可大公子你將此命令擱置在案頭,這數天一直是不聞不顧,一點消息也沒有傳回去,袁公已經是著急了。你看,他又讓人再次催促,請大公子你務必要儘快督促陳然之辦成此事。大公子,袁公的這道命令,你不可能沒有態度,終是要做出個決定的。這些天都過去了,想必大公子你也應該思謀得差不多了,這其中之孰輕孰重,你自己心裡也該有個度了吧,現在是不是可以下這個決心了?」

  袁譚抬頭看了孔順一眼,神情十分痛苦:「你知道的,當初孔文舉之所以從臨淄撤兵,那是因為他跟陳然之之間有個約定,他退兵,陳然之保他富貴。而如今,我若督促陳然之發兵北海,那豈不是在逼他自毀誓言?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更何況,像陳然之這樣一個重視然諾的人,你叫人親手毀誓,跟要他的命又有什麼區別?再者,青州也不是完全太平,田楷仍是被困昌國城中,而東平陵蛾賊又起,在此之時你叫他撤兵去打北海,是不是有些不智?」

  孔順笑道:「田楷一州之地都沒有保住,就憑藉一城又能掀得起什麼大風大浪?還有那些黃巾賊人,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怕他作甚?至於逼陳然之出手攻打北海,正是要敗他名聲,否則袁公也不會讓你督辦此事。同樣的,他也正是利用此事來試探大公子你呢,大公子你千萬不能糊塗啊。而一旦大公子你按照他的意思辦了,不也正好向他表明你的心跡麼?只要此事成了,想必你與袁公重拾舊好也不是什麼難事,將來袁家這個基業還是要落到大公子你的手上的。」

  袁譚聽來,鼻子一哼,拍案道:「照你這麼一說,這場富貴豈不是我出賣然之換來的?」

  孔順一笑,搖頭:「然之,然之,你把他叫得這麼親熱,他可真如你所說的那樣真心待你嗎?若然……為何青州只聞陳然之之名,而不聞大公子你的名聲?就算是你利用陳然之最終奠定了青州兩郡四國之地,可最後呢?最後百姓之中只知有他不知有你,號令不出門戶,只怕那時候大公子你未必甘心吧?」

  「這……」

  袁譚心下一愣,又被他說到心坎上來了。別說等青州徹底奠定之日了,就是這些日子,他走到大街上聽到的都是百姓對於陳諾的溢美之詞,而他袁譚之名,倒是有人提起,不過他們說他只是襁褓中的嬰兒,正是需要陳諾呵護之時,言外之意就他是個飯桶。就算他袁譚再怎麼承陳諾的情,在這件事上,他也不能沒有想法。而此事,被孔順今日再三揭破,他沒有火氣也有火氣了。面對孔順的話,他也很少有牴觸之詞了,好像是在以沉默來表示自身的不滿。

  孔順眼前一亮,哪裡又看不出來,趕緊是趁熱打鐵,與袁譚說道:「大公子,有所謂功高震主,說的就是此時的陳然之啊,你不可不妨。當然,這『功高震主』的意思,也一定就是說他心懷叵測,要來反大公子你。可大公子你也該明白,就算他陳然之沒有這個心思,可他下面的人呢,他們要想更進一步,除非在陳然之身後再推一把。如此,他就算沒有點別的念頭也是不可能了。而以陳然之在青州的聲望,此時要想辦成此事,將大公子你攆走,獨霸青州也不是沒有可能啊。若然當真到了那時,試問大公子你又該如何應對?」

  自古最忌下面的人反自己了,袁譚同樣亦然。雖然,仍是有那麼一絲理智在告訴他,陳然之絕不可能做成這樣的事情,但更多的不安,讓他不敢輕易否認。陳諾救他不假,可他畢竟不是他,他可以不反他,但他若是因為他跟他父親的矛盾從而來次總爆發,到時他成了城門池魚,身受其殃,卻也不是開玩笑的。

  袁譚順口問出:「那該怎麼辦?」

  孔順眉頭一挑,笑道:「所謂防患於未然,陳然之他不是平時最注重然諾麼,我們就讓他攻打北海,迫他自己毀壞自己的誓言。一個注重然諾的人,一旦自己毀諾,你想他人會怎麼想?而在青州百姓之中,威信最重的陳然之,當他們聽說他居然是這樣一個卑鄙小人,你想百姓又會怎麼想,到時他們還會不會繼續選擇相信他?而一旦將他名聲弄臭了,他在青州的立身之地都尚且不保了,又豈是大公子你的對手?」

  袁譚猛的倒吸一口氣,眼睛惡狠狠的瞪向孔順。

  孔順得意的神色在這一刻凝固,在他眼神里,第一次感到了寒意:「大……大公子,你怎麼這麼看著我?」袁譚鼻子輕輕一哼,緩下氣來:「我們這樣做,未免太過了些,畢竟他陳然之曾是我的恩人……」孔順一搖頭,說道:「自古無毒不丈夫,你念他這點恩情,就怕他到時不會念你呢。更何況,你此刻已經別無退路,唯有這麼選擇!」

  是的,他此時的確已經沒有了退路。袁紹讓他督辦此時的命令早在今天前就下來了,若不是因為此事帶給他的糾結,他也不會以酒色來麻痹自己了。數天過去,不能再一拖再拖了,他可以等,他父帥袁紹絕不可以再等。也是他,做出抉擇的時候了。可是,這個抉擇,該如何做?

  別無退路,忤逆父帥袁紹,那是自我斬斷繼承袁家基業之路,在孔順嘴裡,那是捨棄大義而取小義。可……順從他父帥的意思,逼迫陳諾數手,真的失的只是『小義』嗎?袁譚頭痛欲裂,再次陷入痛苦之中。

  「大公子,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你此時不可再猶豫了。你沒有別的可以選擇了!」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真的沒有別的可以選擇了嗎?」

  「就真的沒有了嗎?」

  袁譚使勁的搖著頭,將眼睛盯視著案上的書簡。書簡的內容,正是他父帥袁紹讓人起筆的,讓他督促陳諾攻打北海的命令。這道命令他看了不下數十遍了,可每次,看的都是那麼的痛心。此刻,也是同樣的痛心,甚至比起之前更加的強烈。

  抉擇,人生的抉擇,有時出了一個差錯,可能是一輩子的遺恨。他不想有這個遺恨。

  「逼陳然之做他不可能做的事情,那麼也就等同於我在親手毀了他,陳然之將來能不恨我嗎?而我……我的一條命都是他救下的,我當真為了自己的前途,將他……將這份恩情輕易抹殺嗎?」

  「可我若不怎麼做,我父帥,還有我下面的這幫人,他們會怎麼想?跟著我的人,如六子他們,可能就要對我這個主子徹底失望吧?說不定,他們從此就要背離我門牆,遠離我而去。而我父帥,他本可以在百年後選擇我這個長子來繼承他的基業的,可若是因為我此時的衝動,惱怒了他,將他逼到三弟那邊,讓他從此對他寄予厚望,那我……豈不是再也沒戲了?」

  「不!我還年輕,我還在這個舞台上,就要唱下去,而且,我要我是這台戲的主角!」

  「可……可我,真的要為了這個『主角』,出賣陳然之,親手結束了他對我的恩情嗎?我,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袁譚眼睛裡幾乎滿是血絲,兩眼瞪起來讓人看來很是可怕,就連孔順此時,也頓時嚇得渾身一抖,不敢再得寸進尺了。但他心裡,同時在告訴自己:「六子啊六子,大公子身邊一日有陳諾在,那麼你一天也無法成為他身邊的第一紅人,也永無出頭之日。唯有……今日扳倒了他陳諾,那麼你才能有替代他的可能!既然話都說到這一步了,如果在沒有大公子下定決心之前我就退縮了,他將來一旦跟陳諾無意間提起此事,則必追究於我,我六子的死期也就到了。哼,罷了,既然惡人都做到這一步了,咱就沒有了回頭路,必須趁大公子此刻鬆動之時,將他徹底說動,非要逼得他今日表態不可!」

  孔順思及此,乾咳兩聲,還想要大廢篇章的把陳諾的威脅擴大十倍跟袁譚說了,好叫他非誅此獠不可。可當他再次看到袁譚那滿眼的赤紅,心裡也怕了。臨了了,得得瑟瑟的問出來:「大……大公子,還請……還請早著決斷……」

  袁譚沒有立馬回答他,只是將眼睛抬起來,再次掃視了他一眼。一眼後,淡淡的飛出來兩個字:「出去!」

  平淡,可平淡之中卻又帶著極其的威嚴。

  孔順微微一愣,還以為是錯覺。

  「我說讓你出去,你沒有聽到嗎?是不是要我解釋一聲?那好,我跟你說,我想自己在房中好好的靜靜,這樣可以嗎?怎麼,你就連這個時間也不給我嗎?你……就怎麼這麼著急,非要如此逼我?是想逼死我嗎?!」看著袁譚兩眼的血絲,聽著他幾乎吶喊的口氣,孔順整個人愣住。此時,他完全被袁譚的氣場所震懾住,屁都不敢放,趕緊夾著尾巴往後就退。退到門檻邊,躬身出去,小心的將門帶上了。出來,看著自己的手心,手心裡居然捏著一把汗。

  室內,就只剩了袁譚一人了。

  「這個該死的退無可退!該死的退無可退!」

  人說,退一步可以海闊天空。可有時,當沒路可退,退無可退時,海還闊,天……還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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