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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明帝話畢,謝瓊嬰終於忍不住笑出了聲。
他壓抑不住笑,索性靠倒在了椅背上,仰著頭放聲大笑,喉結都隨著劇烈的笑而上下滾動。
聲音斷斷續續從他的喉頭蹦出,沒有快意,反而帶了幾分悲戚。
崇明帝是頭一回見到謝瓊嬰笑成了這樣。
他實在是不明白謝瓊嬰在笑什麼,看到聞昌正認錯,所以快意嗎?可這笑聽著並非如此。
這笑,就如同針一樣扎在了他的心頭。
許久,謝瓊嬰才止了笑,他的眼中似有淚光閃爍,但細細看去,卻又沒有。
他道:「無愧於民,無愧於天地,他究竟怎麼好意思說這些話的啊。」
這些話騙騙別人還行,騙謝瓊嬰?騙得了嗎。
聞昌正當初於謝瓊嬰而言,不僅僅是老師,更是一個能救百姓的文臣。謝瓊嬰以他為道心,想以後能成為同他一樣的文臣,處事端正,心懷天下。
「當初入國子監之時,我懷揣對他的崇高敬仰,因為他救了東南,救了數萬生民。可事實上,越是相處,越是接近才發現,他所謂的家國有方、天下太平,全都束之於高閣廟宇之上,盤桓於陰謀詭計之間。杜家不是民嗎?我又不是民嗎?要推新政,就要死無辜之人。要守皇位,就必須要忌當初的功臣。如今見我尚且有用,便又來讓我承其遺志,到底為什麼要這樣來糟踐我啊。」
聞昌正如此行徑,讓謝瓊嬰印象之中聖潔高大的老師瞬間破碎,若是換個人,倒不至於讓他如此厭惡,可正因為這人是聞昌正,他無法接受。
聞昌正口口聲聲說著愛民,他那愛的是民嗎?
早在謝瓊嬰十歲那年做出了《民論》之時,聞昌正就該知道,謝瓊嬰他有才有志。按理來說,他不該這樣對他,他應該好好培養他才是啊。但聞昌正出身寒微,走到如今這樣的地步,從來都是猜忌大於信任。謝瓊嬰從前想要救世,將來就算是能救世,那又如何?他「心懷萬民」,為了皇權穩定,有威脅,他就要剷除。
他愛他口中的「萬民」,卻不愛百姓。
這是上位者們最喜歡做的事情。
崇明帝道:「自古以來皆是如此,權臣坐大,皇權受威。萬方有罪,罪在朕躬!若是執意要怪,你就怪朕!」
權臣與大臣全然不同,就拿「權臣弄權」與「大臣當權」來說,「大臣當權」是合法合禮,而權臣是奸臣。
事到如今,崇明帝竟然還說這樣的話。
謝瓊嬰的眼神帶了幾分慘意,「權臣?原在舅舅的眼中我們是權臣。猜忌一經開始,不經死傷不可罷休。舅舅心善,不動父親,便任由皇祖母來動我。」
「可是舅舅,若謝家真的要反,還會等到今日嗎?皇祖母和老師的擔心可以理解,但父親和舅舅是刎頸之交啊。」
謝瓊嬰說的都是實話,崇明帝一時之間無言以對。
謝瓊嬰仍舊聲聲質問,清潤的聲音一點一點擊碎崇明帝的心神。
他又說起了他的老師聞昌正。
「老師口中的萬民太假,太虛偽。他說懸法於眾,可他所作所為,又是否合乎理法?他崇尚命由天定之說,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無非是想將自己手上沾了的人血甩乾淨。他們死了,是他們的命不好,我若挺不過了,便也是我命該如此。如此,他依舊是那個受人景仰的首輔,依舊是那個清風朗月的老師。可是被犧牲的民,就不是民嗎?每一字每一句無不訴說愛民,可又將人分之為『該死』與『不該死』,將『該死』又分之為是否『死得其所』。」
「既要施行天下大同、人人為公的儒家之道,可又沒有孔夫子的正心誠意、仁民愛物。如此,也配享太廟,受人頂禮膜拜嗎?」
謝瓊嬰的話如利劍,在說聞昌正,卻更是在說崇明帝。
崇明帝再受不住這一層層的詰問,頹然倒回了椅中,「少允啊,你太年輕了,你的眼中只有明知其不可為之而偏要為,可這世上之事不是非黑即白。官場糟污,皇家糟污,你活在蜜罐裡頭,讀聖賢書,又怎麼知道這些?」
「我明白,早在十歲那年倭寇橫行東南,而大臣們決意送百姓去死之時我就明白了。文臣當道侈談誤國,百姓如魚肉,他們恨不能將其食之殆盡。老師能做到這樣的地步已經很好了不是嗎?若不做這些污糟事,又怎麼保住天下太平呢?可只要做了,那就是逆天無道。無論後面新政是否能推行,是否能改革下去,這柄快刀上沾了血,註定於他口中的『無愧於民』無緣。」
崇明帝聲音帶了幾分沙啞,幾乎有些哽咽說道:「好孩子啊,你真是個頂頂的好孩子,朕說不過你啊。杜家的事情是舅舅錯了!可雖千萬人吾往矣的精神你老師何嘗沒有?他出身於寒門,長於市井之間,走到如今,做到這樣已經很好很好了啊,你不能因為這些事情就將他貶得一文不值啊。你既看不上他,覺得他做得不好,為什麼不能幫幫他呢?他一人走那條路太孤獨,直至死亡。這樣的苦楚,你若是也來走一遍便再說不出這些責難的話來了啊。」
謝瓊嬰冷聲回道:「舅舅不必激我,我是沒用,若我真有用,也不至於把自己陷於這樣的地步。如今能有人陪著我一點點走出來,可是當初的我呢?有誰能在我的身邊拉我一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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