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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面容平靜,與睡著時並無不同。

  段凌伸手輕觸他毫無生氣的臉頰,指尖細細描繪那jīng致的五官,然後站起身來,想要將他抱去chuáng上。但他坐了一整夜,雙腿早已麻痹,只走了一步,就覺腳下一軟,竟然摔在了地上。

  陸修文的身體被甩出去,重重落到地上。

  段凌的心一顫,連忙把人抱回來,隨後卻想到,他已不會覺得疼了。他再不會睜開眼睛,再不會對他微笑,再不會……

  段凌恍惚想起許多年前,陸修文仍是少年模樣,手中握著長長的鞭子,眼睛黑黑亮亮的,挑起眉梢叫他道:“師弟。”

  段凌當時對魔教之人痛恨至極,冷冷哼了一聲,沒有理他。

  以後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從今往後,世上再無陸修文此人。

  段凌安靜了片刻,重新站起身來,一步步走到chuáng邊,將陸修文輕輕放了上去。今日雖然出了太陽,但天氣仍舊冷得厲害,段凌摸了摸他冰涼的臉,扯過被子來,仔仔細細的壓好被角。

  魏神醫見他如此,走過來道:“現在雖是冬天,這屍身……也不能放得太久,還是早些讓他入土為安吧。”

  段凌這時已經冷靜下來,聽見自己的聲音道:“他在世上只得一個親人,總要讓他們見上一面。”

  “我聽姓陸的小子說過,他是還有一個弟弟?聽說住得也不遠,要不要送封信過去?”

  段凌閉了閉眼睛:“我去寫信。”

  魏神醫見他一臉疲倦,倒是動了惻隱之心,勸道:“瞧你這副樣子,怕是一夜沒睡吧?你先去休息一會兒,別的jiāo給我來cao辦。”

  段凌又瞧了陸修文許久,才令自己移開視線,起身道:“不必了,我當初受修言所託,帶他兄長出來求醫,如今……我得親自給他一個jiāo待。”

  魏神醫想想也有道理,便將書房借了給他。段凌下筆極快,一封信一揮而就,很快就寫好了。魏神醫問清了陸修言住的那個山谷,叫人快馬送過去。

  “若是快馬加鞭,這信一日一夜就可送到了。”

  “嗯,有勞魏前輩了。”

  “要不要準備壽衣?”

  “不用了,他身上穿的那件,就是他自己選好的衣服。”

  魏神醫想起陸修文的xing子,倒確實是會為自己安排好一切,便道:“那棺材總用得上吧?鎮上有一家棺材鋪子,用料實在,價格也還算公道。”

  段凌腳步一頓。

  “棺材……”他將這兩個字重複一遍,只覺陌生得可怕,卻還是道,“我去看看。”

  鎮上離得不遠,但魏神醫怕段凌不認得路,還是陪了他走了一趟。

  那棺材鋪子開在一條小巷子裡,大門灰敗破舊,走進去一溜棺木,yīn森得駭人。段凌倒是不怕,一口棺材一口棺材的看過去,挑選得十分用心,又敲又打的,恨不得自己躺進去睡一睡。

  魏神醫在旁等得直打哈欠,道:“我瞧姓陸的小子也不像是講究的人,你何必如此費心?”

  段凌眼神冷漠,垂眸瞧向那口烏黑冰冷的棺材,手指撫過棺木粗糙的邊緣,嗓音微微沙啞:“他以後……都要睡在這黑漆漆的地方了。”

  饒是魏神醫見多識廣,聽了他這番話,心中亦覺不忍,道:“人死不能復生,你再怎麼鍾qíng於他,他也不可能活過來,還是早些忘了才好。”

  “你說什麼?”段凌猛地抬起頭來,盯住魏神醫道,“你說誰……鍾qíng於誰?”

  魏神醫也吃了一驚,反問道:“你難道不是對陸修文一片痴心嗎?你這幾日的言行舉止,我都瞧在眼裡,還有什麼猜不到的?斷袖之癖雖有逆人倫,但你這樣待他,也足以叫人動容了。”

  段凌張了張嘴,仿佛被他嚇著了,一時說不出話來。

  魏神醫何等眼力,只是看他這副表qíng,就明白了前因後果,眼珠一轉,露出些憐憫之色,喃喃道:“原來如此。原來你自己也不曉得。嗯,還是不知道的好,免得徒惹傷心。只可惜了那姓陸的小子……他對你……”

  段凌腦子裡亂成一團,翻來覆去都是魏神醫的那句話。

  他鍾qíng於陸修文?

  哼,實在可笑。

  他很快鎮定下來,扯了扯嘴角,覺得自己應該是笑了一下,道:“魏前輩弄錯了,我不過是受人之託,照顧陸修文而已。我的心上人,另有其人。”

  是啊,他喜歡的是陸修言。就算陸修言娶妻生子了,他也不可能這麼快移qíng別戀。

  他怎麼可能喜歡陸修文?

  那個已經死去的、毫無生氣的陸修文。

  那個即將躺在冰冷棺木中的陸修文。

  那個再不會睜開眼睛的陸修文。

  那個……

  段凌忽略心臟處隱隱傳來的痛楚,自己對自己說——絕、不、可、能。

  魏神醫yù言又止。一句話在他嘴邊打了個轉,最終又咽了下去,道:“看來是我弄錯了,不過你受人之託,能夠做到這個地步,也算難得了。”

  說完後,又在心中加了一句:但願你永遠也不知道。

  段凌一心想著自己的事,倒是沒察覺他話中深意,挑完棺材後,急匆匆趕了回去。

  陸修文只有一個弟弟,身後事如何cao辦,自然要由他決定,所以在陸修言過來之前,兩人也沒什麼好gān的。魏神醫忙活了一天,多少覺得累了,便先回房休息了。

  段凌則去打了盆水,給陸修文擦拭身體。正月的天氣,剛從井裡打上來的水冷得刺骨,段凌皺了皺眉,轉身去灶房裡生火煮水,最後端著一盆溫水回了房間。

  陸修文仍像他離去時那樣,安安靜靜地躺在chuáng上。

  段凌用水打濕了帕子,絞gān後慢慢擦過他的臉。他光潔的額頭,緊閉的雙眸,還有柔軟的嘴唇。他相貌跟陸修言生得這麼像,但段凌覺得,自己再不會將倆人認錯了。

  他動作輕柔,像是怕弄疼了陸修文,一邊擦一邊低聲同他說話。

  “剛才我們去挑……棺材,魏前輩竟然說,我是喜歡你的,你說可不可笑?你是明白我對修言的心意的,從前在魔教的時候,只有他真正關心我。至於你……”

  他頓了頓,回想起多年前的舊事:“你當時真是可惡得很,我有一回得罪了右護法的手下,你二話不說,取出鞭子來就抽了我一頓,抽得我在地上打滾。後來我躺在chuáng上,以為自己快要死了,你也沒來看我一眼,還好修言送了傷藥來。”

  段凌說著,撩起衣袖尋找那時的傷痕,但過了這麼些年,舊傷早已痊癒,連一點疤痕也沒留下。

  他失望了一下,接著道:“後來你叫我去抓那小金蛇,我漫山遍野找了兩天,好不容易找到那玩意,卻被它咬了一口,整條手臂都黑了,差點丟了xing命。這回你倒來看我啦,卻是嘲笑我太笨,連條蛇也抓不著。”

  “還有一次……”

  段凌一條條細數陸修文的惡行,像是在說服自己似的,因魏神醫的話而動搖的心總算堅定了一些。

  他給陸修文擦好了身體,又替他重新穿戴整齊,然後坐在chuáng邊,低頭叫他的名字:“陸修文。”

  “你究竟在想些什麼,我從來也猜不透。你說的那些話,做的那些事,你若是……若是對我有qíng,為什麼一個字也未提過?”段凌哼笑一聲,有點兒報復的快意,“你既然不可肯說,那我就當什麼也不知道了。”

  他說完後,靜靜等了一會兒,見陸修文始終沒有反應,便最後望了他一眼,打算起身離去。

  偏偏是這一眼,讓他瞧見陸修文枕頭底下似藏了什麼東西。

  那東西原本藏得極好,只因他剛才給陸修文擦拭身體,不小心碰到了枕頭,方才露出痕跡。

  天色太暗,段凌一時也看不清那是什麼,伸手一摸,只覺毛毛糙糙的,有些扎手。他取出來到蠟燭底下一照,才發現那是一截已經gān枯的樹枝。樹枝顏色暗沉,光禿禿的一片葉子也無,像是隨手從某棵樹上攀折下來的。

  段凌心中訝然,不明白陸修文為何把這東西珍藏起來。

  他拿在手裡看了看,覺得十分眼熟,忽然想起數月前的一天,他在自家別院的院子裡,折下一小截桃樹的樹枝送給陸修文。

  那樹枝剛摘下來時,也是枝繁葉茂、蒼翠yù滴的,後來過得幾日,綠葉片片凋零,再後來枝杆失了水分,也迅速枯萎下去。即使如此,依然有人將它貼身收藏著,輾轉半年,珍之重之的壓在枕頭底下,片刻不離。

  段凌記起自己躍上桃樹後,曾經回頭看了一眼。他看見陸修文立在窗口,神qíng專注地望著某處,夜色中神色難辨,不知是在看些什麼。

  如今,他知道他在看著誰了。

  他怎麼竟從未察覺?陸修文的目光,從來只落在他的身上。

  陸修文當時說,他要桃花開得最好的那一枝。這以後許多個夜晚,他可曾在夜深人靜時,輕輕撫摸這早已gān枯的枝椏,想像枝頭會開出艷麗無雙的桃花來?

  就像毫無指望地……想像一個人會愛上另一個人。

  陸修文蒼白的臉孔近在眼前。

  段凌將手中那截枯樹枝放在他枕邊,深深吸一口氣,仿佛滿室生香。

  “真是狡猾。”他一邊說,一邊捉起陸修文的手,牢牢握在掌中,“你是故意的,對不對?故意什麼也不說,要我自己來發現這個秘密。”

  發現陸修文曾是如何的喜歡過他。

  ……在他死去以後。

  段凌咧了咧嘴角,那表qíng說不出算哭還是算笑:“那天你送我香囊時,悄悄親了我一下,其實我早就知道了。可你始終不肯承認,嗯,你是不是要我先說出口來?”

  他聲音漸漸變低,湊過頭去,在陸修文耳邊說了一句話。

  可是陸修文早已死了。

  所以除了段凌自己之外,誰也不知道他究竟說了些什麼。

  說完這句話後,段凌一下跌倒在chuáng邊,渾身的力氣都離他而去了。他沒有掙扎著站起來,而是就這麼伏在chuáng頭,握著陸修文的手沉沉睡去。

  “砰砰砰!”

  段凌睡得昏天暗地,最後是被一陣敲門聲驚醒的。屋裡的蠟燭早就熄滅了,他抬頭看了看窗外,只見外頭黑乎乎一片,看不出是什麼時辰。

  他睡得太久,手腳都有些僵硬了,聽見魏神醫在隔壁喊:“三更半夜的,吵什麼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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