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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聽著訃告,就連最愛找茬告狀、言語刻薄犀利的御史都掉了幾滴淚,附和著一起誇讚他們的先帝。
楚深和靜默了幾秒,便如生前上朝時聽見群臣爭論甚至是上手打架時的苦惱姿態一般,扶額嘆息了一聲,從喉間瀉出只有他一人能聽見的清淺笑意。
到底是,耐下性子,繼續聽完了剩餘兩千餘字。
他自十三歲登基,在位時間不多不少,也正好是十三年,三月病逝之時,離他的二十六歲誕辰還余半月。
正好是,今日。
十三年間,他自覺兢兢業業,嘔心瀝血,或許稱不上最雄韜偉略的帝王,但也算為了大宣江山耗至油盡燈枯,發光發熱至最後一滴。
他的父王在史書上的名聲不算好聽,只短短當了大宣十年的帝王。
便導致他接手了一個海內需耗、戶口減半、邊境連失十三城、各地動亂心懷異志的千瘡百孔急需治病的江山。
但宣朝人才輩出,既有將星,又有相才,滿朝文武齊心協力,挽大廈於將傾。
聞名的商人因他的救命之恩歸於宣朝,與民生息,積斂財富,讓他在位十三年,便將全國戶口數從五百三十萬增至七百一十萬。
擅長創新的工部臣子陸續改良農具,提高百姓耕作效率,司農機緣巧合發現高產種子,養活更多的百姓。
宣武八年,天降暴雨釀成洪災之時,隱世子弟傾巢而出,疏通河道,治理水患,三十年來記載的最大洪災卻傷亡了最少的人與物與財。
而在輔政大臣晏之遙的推舉下,他發掘了自戰從未告敗的百年不遇的一門雙將,蕩平來犯之敵,還宣朝邊境安和。
老宰相與六部尚書全力相助,開科舉,進庶族,轉移兵權……
聽著訃告上將樁樁件件無上功德加與己身,楚深和面上沉靜,不發一言地聽完全文。
這幾千餘字的誇讚,他認為最實在的不過是贊他勵精圖治,最多再加一個廣開言路、知人善任。
至於旁的功績,能夠讓大宣如今四夷賓服、海清河晏的大功臣,是現下跪了滿地的文武百官、是布滿大宣寸寸國土的每個黎民百姓。
他談何居功。
楚深和手指微拈,是批閱了十數年奏摺養成的下意識習慣,想要御筆親批,點評一二這份前無古人的「文采斐然」、「誇大其實」的訃告。
只是伸出手去,便是虛空。
他怔了怔,聽見訃告已經念到最後。
幾個大臣仍是神情哀痛,但這送別他的最後一程,到底沒有再說什麼「老臣要隨著陛下一起去了」的鬼話,而是再次恢復了精英臣子的理智睿智做派。
只聽見老宰相微不可聞的喃喃:「陛下放心去吧,老臣定會守住大宣江山,萬死不辭。」
然後,終於接過了內侍總管恭敬捧著的明黃聖旨。
聖旨緩緩展開。
宣武帝的時代徹底終結,這片金鑾殿的下一任明主已是清眸閃爍,滿面堅毅與志氣昂揚。
一朝天子一朝臣。
跪了滿地哭了數日的文武群臣起身再跪,又將迎來新的使命。
冥冥之中某種預兆。
莫名的預感,楚深和覺得自己的野鬼生涯應該是馬上就要徹底結束了。
青年天子從龍椅上飄了出去,一一繞過此時跪地聽旨的再熟悉不過的張張面孔,眉目清和,笑意鬆快。
「朕兢兢業業了一輩子,沒有愧對大宣數朝基業,君臣相宜,實算是不枉活這一遭。」
「就是這訃告,委實……」
他頓了頓,不知該用什麼詞語形容。
「不過眾愛卿不用急,朕也讓人著述了《宣武名臣》,眾愛卿的功績奉獻合該光耀青史。」
楚深和回憶著,輕聲後悔,「只是早該讓孔珂寫得再『精確』些,他總說自己是天下第一才子,這誇讚之語竟然還比不過禮部尚書那個一板一眼的小老頭。」
似乎是覺得自己背後這樣說人不太好,青年天子的眉眼在空氣中漸漸模糊,也隱約露出一點難得的頑劣的笑意。
「朕便,先去地府……」
第2章 異世
全身發麻,自心底蔓延而上徹骨的涼意,腦袋似被尖銳錘斧從中劈開再拿了成堆的銀針在攪弄破壞。
這種感覺異常熟悉。
便是他毒素髮作、油盡燈枯之時的感受。
意識漸由渙散而聚攏,楚深和差點以為自己又回到了臨死前,只除了這次耳邊再沒一群內侍、群臣極力遮掩還是異常明顯的哽咽、抽泣。
異常安靜。
他感受到身下似乎墊著一層高高的棉被,柔軟適中,不算舒適,但無疑是實物。
僅動了動手指便幾乎溢出一層冷汗,與他成為鬼魂之後的輕快截然不同。
楚深和靜靜躺了一會兒,才下定決心一般睜開了眼。
入目是一間四面潔白的房間,牆體上不知抹了什麼材料,透亮、光滑。
屋內擺設簡單,卻都是他不曾見過的家具,體積甚大看著便覺舒適的矮椅,透明的圓桌矮几,對面牆上不知名的黑色方框……
他的手上扎了熟悉的針眼,只是繞了一圈透明的管子往上連接在一瓶透明液體中。
左腿被纏了繃帶懸在半空。
原來,不是回到了大宣。
而是如同生前並未想過會成為鬼魂一般,現下似乎又有了什麼奇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