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因此只好裝作沒有這麼回事。

  如今兩地分開多年,蔣博和岳寧川坐在一起,居然不知道該聊些什麼,好不尷尬。

  蔣博一點也不想提“你這些年過得怎麼樣”之類的話題,因為對方說完以後一定會反問。蔣博自己的生命在晦暗與蹉跎中淹沒了那麼多年,如今才剛剛開始,這履歷實在有點單薄,經不起推敲。

  瞻前顧後的結果就是越發的無話好說。

  幸好,這時候蔣博的電話響了。

  蔣博帶著幾分急切接起來,迫不及待地想緩解眼下冷場得尷尬:“餵?”

  電話那邊的人歡天喜地的沖他嚷嚷:“蔣老師,我的高化考下來了!”

  蔣博:“嗯,怎麼了?”

  江曉媛:“我說我有高化資格了!”

  蔣博:“聽見了,我又不聾,下來就下來了唄,誰還沒有啊?該gān什麼gān什麼去,這也至於給我打個電話?神經病!”

  說完,他不由分說地掛了電話。

  剛把手機放下,蔣博就覺得鼻子一癢,忍不住偏頭打了個噴嚏,完事習慣xing地嘀咕了一句:“誰想我我想誰。”

  話音沒落,他又打了個噴嚏。

  這次沒來得及開口,桌子對面的女人已經笑盈盈地替他開了口:“誰罵我誰傻bī。”

  兩個人愣了一下後,同時笑起來,這是頑童們小時候互相接話的默契,塵封經年猝不及防地掉出來,像是被尖刀划過的老唱片,曲還是那段曲,卻已經荒腔走板得扎人刺耳了。

  肯定是江曉媛那個沒良心的在背後罵他,蔣博抽出一張餐巾紙擦了擦鼻子,瓮聲瓮氣地說:“說得對。”

  岳寧川的目光在他到底留下了可怕傷疤的手上停留了一下,輕聲問:“這些年過得怎麼樣?”

  蔣博一愣,低下頭,用咖啡匙慢慢地攪著杯子裡不知所云的奶泡。

  岳寧川見他語塞,立刻知道尷尬,會意地自顧自接下去:“我沒那麼好的運氣,始終沒被領養,自己打了幾年工,攢了點錢,考了個自考的文憑,後來跟了個深圳老闆gān工程。”

  蔣博默默地抬頭看著他。

  好友說:“跟過三個老闆,有改行的,有破產的,還有捐款逃跑的,我嫁過一次人,然後離了,自己積攢了一點門路,開始自己給自己gān,傾家dàng產了好幾次,現在總算有點起色,緩了口氣。”

  蔣博:“那現在又結婚了嗎?”

  “沒呢。”岳寧川聳聳肩,“好像也不那麼急了,急也沒用。”

  蔣博:“有好的就抓緊時間吧,錯過了後悔。”

  他這話說得不咸不淡,好像句遠遠的客套,帶著一點事不關己的冷漠。

  岳寧川的目光忍不住又從他那落下傷疤的手上掠過,蔣博的手指輕輕地顫動了一下,仿佛是想縮回來,但終於還是沒有。

  兩個人沉悶地坐了一會,蔣博說:“行吧,我今天晚上的飛機,還趕時間,就不回來了。今天沒帶名片,咱倆留個電話號碼吧,以後要是有機會去北京,我好好請你吃頓飯。”

  他說著摸出了手機,眼皮也不抬地說:“你多少號?我給你打過去。”

  岳寧川沒有報,她只是笑了一下,有點落寞地端著自己的茶杯,喃喃說:“咱倆連一起喝杯咖啡的話都湊不出來,還有必要‘好好吃頓飯’嗎?”

  蔣博抬起眼看著她。

  他眼角狹長,眼皮很薄,能看出下面隱約的血管,從皮到骨,無處不單薄,唯有目光幽深,像是裝了一碗濃稠、又諱莫如深的墨。

  岳寧川低聲說:“博士哥哥,這麼多年,我一直很想你。”

  蔣博一震。

  他青少年時代比其他孩子都文靜,四肢細長,白襯衫洗得gāngān淨淨,一點也看不出若gān年後“蔣太后”身上那種塵囂四起的浮華,別人都覺得他會走高冷的學術路線,一路念到博士,所以給他起了個名叫“岳博士”,直到被范筱筱收養,才隨同她前不知多少任夫姓“蔣”,並把那土得掉渣的“博士”一分為二。

  岳寧川一把按住蔣博放在桌上的手,後者仿佛又被硫酸燙了一次似的,飛快地抽動了一下,狠狠地往後一縮。

  “不好意思。”蔣博站起來,塞了兩張人民幣在杯子底下,轉身就走。

  岳寧川已經不是當年孤兒院裡那梳著羊角辮的小妹妹了,她jīng致優雅,成熟得體,卻總是讓他想起范筱筱。蔣博有時候覺得自己非常懦弱,仿佛只有江曉媛那樣神經比腰粗的妞兒才能讓他稍微坦然放鬆一點……

  江曉媛連別人的臉色都未見得看得明白,怎麼能看明白別人的心呢?

  那勇敢的蠢貨讓蔣博覺得安全,可是她大概永遠也走不進他的世界——不過大概也就是因為這樣,蔣博才會覺得安全。

  他在飛機上做了一個漫長的夢,夢到了少年時代的事,醒過來全然不記得了,只是塵封的記憶仿佛都被喚醒了,蔣博順著熙熙攘攘的人群,拖著行李箱往外走去,從走廊光可鑑物的地板上看見自己模糊的身影,恍然間發現,他居然沒有“過去”。

  像一塊沒有根的浮木。

  當然,很快他就沒時間思考浮木不浮木的事了,蔣太后結束垂簾聽政,正式登基為帝,一天到晚真忙得像個狗皇帝,要見好多客戶,看好多合約,每天抱著內部控制的專業書啃,審完預算表審帳——以及找碴。

  以前他只需要找江曉媛一個人的碴,如今工作室的團隊已經在磨合中磕磕絆絆地有了雛形,蔣老師要找很多人的碴了,為了確保雨露均沾,他只好緊鑼密鼓,儘量平衡分配到每個人頭上的碴,務必不讓一個人閒著。

  人一忙碌起來,就把什麼傷chūn悲秋、空虛寂寞冷的事都忘了,蔣博以無限的jīng力一頭扎進了有限的工作里,每天行色匆匆,周身王霸之氣趕超世界上最憤怒的王八,要論不是東西,五湖四海七大洲,莫之與京。

  工作室從一開始的輕踩油門小步慢跑,被他一腳加超了速,旋風一樣地發展了起來。

  蔣老師果然卯足了勁要去買另一張“彩票”。

  又一年秋天,再一輪全國造型師大賽開場的時候,涅槃工作室除了老闆之外,已經有了十來個員工,其中三個加上江曉媛這個碎催一樣的創始人都參加了。

  首都賽區的海選相對公開透明,起碼可以讓大家安心準備比賽,不至於出什麼么蛾子,報名的四個人,兩個進了賽區前五,獲得複賽資格,簡直可以說是大豐收了,於是一起吵吵嚷嚷地出門慶祝。

  忽然,江曉媛在工作室門口撿到了一束花,她立刻唯恐天下不亂地嚷嚷起來:“慢著,有qíng況!我看看……蔣先生,恭喜……哇!”

  蔣博接都沒接,心如止水,任憑他們起了一會哄,視若無睹地走了。

  誰知從那以後,工作室每周末都會收到一束花,有時候是玫瑰,有時候是康乃馨,十分隨xing。

  蔣博心裡隱約知道是誰,卻一直沒有回應。

  直到大半年後,有一天,花沒了。

  江曉媛把樓道翻了個底朝天,沒找到花,差點去把鐘點工和保安挨個問遍,被蔣太后趕走了。

  沒有誰會一直等誰,何況他被繼母在大庭廣眾之下當中潑硫酸的事也不是什麼秘密,在當地稍微一划拉就有十來個版本,傳說有多不堪,不用親耳去聽,心裡也能猜得到。岳寧川又不聾,難道不會去打聽嗎?

  蔣老師早就決定和工作室結婚了,然而大概是習慣作祟,突然之間,心裡還是有一點失落,他自嘲地開車回家,心想:“果然是人xing本賤。”

  然而剛開進小區,卻發現他的車位被人占了。

  蔣博一愣,剛想鳴笛提示,那車裡的人卻走了出來。

  岳寧川洗淨鉛華,素麵朝天,眼角依稀已經有了皺紋,失去了修容粉和腮紅的臉色也顯得失了幾分血色,可是洗得發白的襯衫與垂在胸口的長辮子卻依稀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樣子。

  她似乎有些侷促,化妝化慣了的人素麵朝天出門都不免有些侷促,然而還是邁開腳步,走到了蔣博面前。

  有一些時光,怎能讓它在傷口中潰爛腐朽呢?

  也許總有一些人,足夠敏銳,能明察秋毫,還恰好能找到一條通過他心裡銅牆鐵壁的路吧?

  被涼水塞了許多年牙的人,難道就沒有機會走運一次麼?

  番外 三 祁先生的奮武

  江曉媛算是半個藝術工作者,等到工作室歸入正規之後,她甚至成了五分之三個藝術工作者——周末她還偶爾會畫一些油畫貼在網上,攢了一堆小眾興趣圈的朋友。

  搞藝術的,十個有八個有拖延症,還有一個是生活習慣紊亂晚睡綜合症。

  江曉媛那想起一出是一出的行動力註定了她不可能是個拖延症,因此只好罹患後者。

  祁連經過了縝密的觀察和十足的耐心,逐漸養成了如下的生活習慣:每天早晨,他起chuáng晨練完畢,將自己收拾停當,就打開門,坐在玄關里的換鞋凳子上用手機刷新聞,聽見對門有動靜,他就默默地跟出來——這個時候,江曉媛是注意不到他的存在的,她的魂魄飄在宇宙中某個不著邊際的次元,連自己的存在也感覺不到。

  江總遊魂一樣地晃悠出門,祁總的任務就是留神著她別被門檻絆倒,一路尾隨江曉媛到小區門口那賣早餐的一條街,跟著她完全隨機地排進一條隊。

  兩人的走位十分微妙,像遊魂主人牽著一條老老實實的黑背犬。

  然後比如說今日江總臨幸了賣煎餅的,大概就會發生如下對話。

  老闆:“攤幾個?”

  江曉媛:“……”

  祁連:“三個,一個不要蔥花,一個不要辣椒,還有一個放倆jī蛋,再加三碗豆漿。”

  老闆:“好嘞,一共十六!”

  祁連就默默地掏錢挑豆漿,等jiāo易結束,江曉媛還在那迷茫地掰著手指算數。

  老闆收了錢,雙手如飛,一分鐘一個煎餅,絕不讓客人久等,三分鐘以後就完成了實物jiāo割,祁連自己拎走一個,掛在江曉媛手上兩個,拍拍她的頭:“走了。”

  江曉媛如夢方醒:“哦,早!”

  這樣走回去,遊魂主人與老實黑背的走位乾坤大挪移,變成一個長腿主人領著他蔫巴巴的小貴賓的qíng況。

  等回到家裡,早起的奶奶必然已經堵在門口,目光在祁連身上掃一圈,開始盤問:“你們倆碰上了呀?”

  沒心沒肺的江曉媛說:“哦,祁總請客。”

  奶奶:“……”

  看在早飯的qíng分上,她老人家總不好將祁總拒之門外,只好捏著鼻子放他進來,共進早餐。

  奶奶對祁連只有一個意見——就是他手腕上那作為歷史遺留問題的紋身,老人家不能理解中二少年青蔥歲月里“左青龍,右白虎”的審美qíng趣,在她老人家看來,漢子留長髮、打耳dòng、紋紋身等等行為,基本就像女人光膀子上街一樣有傷風化。

  什麼長相與家世、能力與才華等等,奶奶一概沒有概念,她老人家對男人的要求只有一條,“老實本分”。

  祁總不幸被這一條硬xing規定淘汰了。

  為了啃下“老領導”這塊硬骨頭,祁連開始了漫長而不動聲色的抗戰。

  幸好,在這方面,他有天然的優勢——自從蔣老師退居二線,專注經營管理培訓,不再接客之後,江曉媛漸漸成了工作室里挑大樑的,經常出門不在家,她實在不放心把奶奶一個人扔在家裡,所以一般會在祁連那裡放一把鑰匙,托他方便的時候照顧一下。

  奶奶剛開始很反對:“你一個大姑娘,怎麼能把鑰匙給外人?還是個男的?”

  江曉媛:“祁連沒事。”

  “怎麼會沒事?”奶奶瞪起眼睛,bī問,“他不是外人還是不是男的?”

  江曉媛:“……”

  “那好吧,”無言以對的江曉媛只好使出殺手鐧,佯裝投降地說,“那我去雇一個保姆。”

  奶奶分不清普通保姆和月嫂的區別,聽見過別人在樓下議論請月嫂的費用,一個月要小一萬,唯恐江曉媛這頭髮絲里鑲嵌著“敗家”二字的熊孩子真的去當這種冤大頭,只好捏著鼻子忍受了祁連的登堂入室。

  就這樣,祁總在天時地利人和的幫助下,成功打入了敵人內部。

  很快,他就發現奶奶的愛好了。

  奶奶是兩檔節目的腦殘粉,一個是每天中午的危言聳聽破案節目,從綁架到殺人什麼都有,內容基本是“受害人車裡發現了一個至關重要的指紋”,然後配上一段特別邪乎的BGM,渲染一下指紋的可怕之處,然後宣布結論“受害人失蹤之前,車曾經借給了一個朋友,警方已核實了他的不在場證明”……每天基本都是以抓到一個見財起意的賊這種簡單粗bào的結局告終。

  另一個是每天傍晚的吵架節目,通常是東家長,西家短,三隻耗子四隻眼的一些家庭矛盾,不嫌丟人顯眼地上電視,一大幫主持人和專家聲qíng並茂煽風點火地調節矛盾。

  奶奶的愛好遭到江曉媛晨昏定省的鄙視,始終無人分享,寂寞得不行,祁連投其所好,漸漸地成了她的知音。

  一天中午,江曉媛扛著自己的工具箱回家,剛一進門,正聽見電視裡傳來yīn森森的背景音樂,主持人一口一重音地問:“那么弟弟會不會就是殺害哥哥的兇手呢?”

  祁連輕車熟路地接話說:“肯定是,前面鋪墊那麼長了。”

  奶奶驚詫地回頭看著他。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