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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醫生說,王大栓的身體恢復得不錯,他自己的求生意志也很堅定,挺知道保養,每天不用人提醒,就自己扶著病chuáng鍛鍊。按這個趨勢,說不定一個半個月就能出院了。

  皆大歡喜。

  曾仙工作挺輕鬆,除了偶爾跟老闆出差之外,基本上朝九晚五不加班,晚上沒事了就過來和賈桂芳聊天,開解開解老太太,要麼幫著去醫院照顧。

  這姑娘手腳利索,不認生,gān什麼都是一把手,心又細,連原本被王大栓折騰得不行的謝一都覺得自己有些無所事事起來。

  有些時候,多一個女人,和多一個男人是不一樣的。在這種qíng況下,多一個男人,僅僅是意味著多一個人分擔家裡的壓力,可是多一個女人,卻能讓一切都井井有條起來。

  王大栓樂了,生了病的人話多,逮著誰願意跟誰沒完沒了地叨咕,以前也就謝一有這個耐心愿意聽他說,可謝一本人就不那麼愛說廢話,也只能是聽,不像曾仙,小姑娘和老頭子侃起大山(注)來能足足說上一兩個鐘頭不停頓,基本上是誰也不理解誰在說什麼,各人說各人的。

  別人聽著有意思,一老一小倆人也各自津津有味。

  謝一都看在眼裡,曾仙是個好姑娘,很好很好的姑娘。

  那天王樹民和謝一在醫院陪著老頭子,曾仙來送飯,老遠看見他們兩個,臉上就飛出一個讓人心裡都亮堂起來的笑容,吃飯的時候嘴也不停下,熱絡地給兩個人布菜。

  “謝大哥你怎麼吃這麼少啊,咱們北新冬天冷,多吃點火力壯,要不然不好過——”

  “哦,我腸胃不大好,不敢吃太多。”

  “呀,腸胃不好可是大問題,年紀輕輕的就這樣,將來老了落下病根就不好了,我三舅是老中醫,有個方子,特別管用,回去我給你問問他要過來,可得多注意。平時工作辛苦吧?一看謝大哥就是那種jīng英似的人,一忙工作就什麼都忘了,有女朋友了嗎——沒有啊,那可得快找一個,有個女人照顧你,總歸不一樣。再說謝大哥長得這麼帥,什麼樣的沒有啊,是吧王大哥?”

  “哎,王大哥你吃菜啊,我看你半天淨顧著扒拉米飯了——吃慢點,都是軍隊的習慣吧?吃太快了胃不好消化也落病,別仗著你身體壯就不當回事……”

  謝一想,真是怎麼看怎麼登對……挺好的。

  晚上他打電話給蔣泠溪:“泠泠,我打算回去了,幫我問問Jason……”

  話還沒說完,蔣泠溪就敏銳地打斷他:“小謝,怎麼了?”

  謝一苦笑,他不知道她是怎麼做到的,認識的人都說謝一心思太深,不容易讓人看見qíng緒,什麼都是做出來給別人看的,可是偏偏她遠隔千里,從電話里一句話就能聽出他可能遇到什麼事。

  “沒什麼,我gān爹要出院了,有人給……他介紹了個不錯的女朋友,在這忙裡忙外的,我看著,也不大需要我幫忙了。我gān媽家房子也不大,gān爹回來以後,這地方住這麼多人就擠了,我也差不多該gān嘛gān嘛去了。”

  蔣泠溪沉默了一會:“Jason說隨時歡迎你……”

  “謝謝,那我明天去訂機票。”

  “小謝,”蔣泠溪突然嘆了口氣,她嘆氣的方式很特別,似乎那麼不正經的一個人,突然正經起來,總讓人忍不住被她的qíng緒牽動,她似乎考慮了半天的措辭,才說,“你……好自為之。”

  那個人需要的時候,就放下一切趕過來,等自己不被需要了,差不多也要是回去繼續那忙碌而高速的生活了——招致則來,揮之則去,謝一覺得,自己這就已經是犯賤的最高境界了。

  第五卷 沉浮於世

  第二十五章 傷別離

  謝一趁著曾仙和王樹民去醫院幫王大栓辦出院手續的時候,和賈桂芳到了別,收拾了行李。

  賈桂芳給他往行李包里塞了兩個蘋果:“老例,路上平平安安的,嫌沉你就在飛機上吃了它,反正gān媽都給你洗了。”

  謝一哭笑不得。

  賈桂芳又問:“怎麼好好的突然就說要走了呢?”

  謝一低下頭笑了一下:“公司有點事qíng,我這也是請假出來的,總不好回去太晚……”

  賈桂芳愣了一下,把謝一行李包的拉鏈拉好,停下來看著他:“小一,別跟gān媽說瞎話,前兩天你給人打電話的時候我聽見了,你跟人商量著換工作呢。gān媽又不是王樹民那傻小子,什麼工作能讓你請這麼長時間的假?”

  這老太太jīng的,三隻猴都不換,謝一嘆了口氣,心裡感慨遺傳基因這東西的不穩定xing,咋這麼jīng明的老太太,就生出王樹民那麼個稀里糊塗的二百五呢?他眨眨眼睛:“其實也沒什麼,本來就想著跳槽呢,我一個開公司的外國朋友一直想讓我過去幫忙,正好借這個機會辭職出來。”

  賈桂芳有點不理解地皺著眉:“什麼工作啊?你們這幫年輕人的事我是不懂啦,好好gān,你年輕,別嫌錢少,掙錢的日子在後邊呢,踏踏實實的——其實gān媽說這也是廢話,你這孩子自來讓人放心。”她站了起來,靠在門框上,審視著謝一,頓了頓,突然問,“小一,你這麼急著走,是不是……是不是王樹民惹你生氣了?鬧矛盾了?”

  謝一一愣:“gān媽,您說什麼呢,哪兒的事啊?”

  他有點不敢去看賈桂芳的眼神,好像她什麼都不說,卻又把什麼都看透了一樣,有的時候,無關智力,無關身份,僅僅是時間和閱歷,就是能讓人有一份不可思議的dòng察力。賈桂芳說:“真沒有?我看你這次回來,跟小民不那麼親近了……那小時候,不是好得跟一個人似的?唉,沒有就好,gān媽歲數大了,老願意多想,我們家那個你也知道,缺心少肺的,不定哪句話就說得不中聽了……”

  謝一笑了:“我還能不知道他,要跟他一般見識,小時候天天還不得打架?”

  賈桂芳鬆了口氣,停了一會,低低地說:“可是你還是不願意回來啊?上海夏天那麼熱,冬天也沒暖氣,多難受啊。再說人生地不熟的,咱們沒根沒底,說句不好聽的,就是個頭疼腦熱的,都沒個貼心的人照顧著,你一個人在外邊,gān媽也不放心啊。”

  謝一搖搖頭沒說話,只是笑。這是打定了主意不樂意了,賈桂芳嘆了口氣,她知道謝一,從小就好說話,跟誰也不愛著急上火,可就是這xing子蔫倔,認準了事八頭牛都拉不回來,主意太正。她想了想,又問:“你那房貸,還完了嗎?”

  “快了,還剩兩年,不過我最近手頭也有閒錢,打算一次xing還清呢。”

  “多少錢一平米啊?”

  “嗯……買得比較早,不到一萬。”

  賈桂芳“咳”一聲,直嘬牙花子,伸手在謝一腦門上點了一下:“你這孩子喲,真敢花錢啊你是!一點都不知道攢著,那怎麼能掙多少就花多少呢?有本事掙得多也得知道過日子啊,一萬塊錢一平米,好麼,那地上都長的金子啊?”

  謝一笑出了聲:“這要是今年再買,都漲到快兩萬了,這不是房地產的行qíng好麼。”

  賈桂芳不以為然:“一點錢不攢,看你拿什麼娶媳婦,歲數可也不小了——你說你這不是有房子麼?你爸走得人也不見一個,那房產證上寫得還是你媽的名字,將來不就是你的麼?好好的房子空著不住,非跑那麼大老遠花那麼多錢,你這是跟誰置氣啊你?”

  謝一苦笑了一下:“我這不是暫時沒有要娶媳婦的打算呢麼。”

  “該打算啦,你gān爹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我們家那敗家小民都會打醬油了。”賈桂芳絮絮叨叨地說,“有相中的沒?”

  謝一搖搖頭。賈桂芳瞪著一雙大眼睛,看嫌疑犯一樣地看著謝一,明顯不相信他的鬼……肢體語言。謝一無語地站起來:“gān媽,真沒有。沒立業呢,哪敢成家?”

  賈桂芳瞪眼:“買一萬多一平米的房子還叫沒立業啊?照你這麼說,那敗家小民就該扔了。要麼gān媽給你留意留意?喜歡什麼樣的,說說。”

  老太太們的一大共同愛好就是給人介紹對象,說媒拉縴。此舉令廣大人民群眾不勝其擾,危害程度不亞於huáng賭毒,以謝一這時候的意見……應該予以取締。

  況且……此中心事不足為人道矣,謝一想,這一輩子,恐怕除了蔣泠溪,再沒有人能聽一聽他倒出心裡那些苦來,這是一個要把人bī瘋了世界。

  謝一收拾好了東西,就一直坐在那裡等,一個小時以後,王樹民和曾仙接著王大栓從醫院回來,謝一看見停在樓下的計程車,於是站起來換鞋子穿外衣,把行李箱從臥室里拖出來,站在門口等著。

  王樹民一開門就愣住了,呆呆地盯著謝一這一身要遠行一樣的行頭。曾仙問出了他想問的話:“謝大哥,你這是……”

  謝一衝她笑了笑:“昨天我一個同事打電話,說公司有事催我回去,我看著gān爹這身體也差不多要好了,老請假不好,今天下午的機票,這就走了……”

  他話還沒說完,王大栓“嗷”一嗓子就不gān了,老頭子的qíng緒還是控制不好,一聽謝一要走,不行了,撲在他身上就開始嗚嗚地哭。

  謝一手忙腳亂地接住王大栓,讓這老頭子一撲往後退了好幾步,賈桂芳趕緊過來哄:“他爸,他爸,沒事,小一還回來呢。他得上班,不上班哪來的錢啊,不上班你養著他呀?”

  王大栓口齒不清地說:“我養著,我養著,我兒子我養著!”

  他腦子受病,說話極不講理,全依著xing子來,可不知道為什麼,謝一聽著他這瘋言瘋語,心裡突然覺得暖烘烘的,他拍拍王大栓的後背,哄孩子似的哄著他:“gān爹,我還回來呢,我下次回來給你帶好吃的行不行?”

  王大栓:“你什麼時候回來呀?”——還是好吃的比較有用。

  賈桂芳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從謝一身上扒下來:“說話就回來,你看這元宵節都過了,說話就到五一,五一小一放假肯定回來。你快放開他,一會趕不上飛機,警察找來!”

  “警察不管趕不上飛機的!你個大傻婆娘,沒見過世面。”——感覺自己的智商受到了鄙視的王大栓奮起,用合qíng合理的邏輯思維證明了他沒傻這個事實。

  賈桂芳哭笑不得:“行行,你最聰明,你最jīng,你比老農民都多八出戲,見過大世面,行了吧?快讓小一先走,別誤了時間。”她沖謝一擺擺手,又瞪了王樹民一眼,“還不送送去!”

  王樹民木然地應了一聲,拎起謝一的行李走在前邊。身後還傳來王大栓含含糊糊的一嗓子:“五一回來!”還有賈桂芳一邊哄著老小孩,一邊不放心地絮叨:“到了給gān媽來個電話,多穿點衣服,按時吃飯!”

  謝一回過頭對他們揮揮手,真心實意地笑了——這好歹是一家人,好歹……這麼多年了,除了賈桂芳,再沒有人就穿衣吃飯的jī毛蒜皮嘮叨他。

  王樹民一聲不吭地在樓下攔了一輛計程車,把謝一的行李放到後備箱裡,然後坐進副駕駛的位置。謝一愣了愣:“我自己過去就……”

  王樹民yīn著臉,瞟了他一眼,一眼就打斷了謝一的話,然後不由分說地指指后座:“上車。”

  兩個人比著沉默一樣,一路氣氛詭異地到了機場。

  王樹民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不像王大栓,他知道自己沒病,腦子清楚得很,也明白謝一已經請了那麼長時間的假,於qíng於理該回去工作了,可是……心裡就像是長了根刺一樣難受。

  看著謝一提著行李,站在門口,一副“就等著你們回來說聲再見”的樣子,那不冷不熱的笑容和禮貌道別的清淡,讓他心裡就像是著了一把小火一樣,燒得難受。

  到機場,託運行李,換登機牌,王樹民一言不發地跟在謝一身後,誰也不吱聲——到了要過安檢的時候了,謝一這才調整好自己的表qíng,回過頭來對王樹民說:“那行,你早點回去吧,我這就走了。”

  王樹民直直地看著他,不吱聲,看得謝一有點彆扭,轉開視線,說了聲“再見”轉身往裡走。

  突然,一隻手伸過來,緊緊地攥住他的手腕。手掌和手指上有握槍留下的堅硬的繭子,掌心溫熱。禁錮著他瘦骨嶙峋的手腕,像是下了什麼決心,死不放手一樣。

  謝一的心跳,徒然漏了一拍。

  第二十六章 破繭

  他攥得那麼緊,好像一鬆手,面前這個人就會不見了一樣,謝一甚至能感覺得到王樹民手心冒出的細密的汗水,時間好像凝滯住了。

  王樹民看著他有一點受驚嚇似的表qíng,那雙睜得大大的桃花似的眼睛,因為gān澀而有些起皮的淡色的嘴唇,突然覺得心裡有那麼一種壓抑不住的衝動,想要把這個人抱在懷裡,想要把他永遠放在自己看得到的地方。

  想要……

  心越跳越快,每個人都隱隱約約地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麼,可是恐懼於承認。

  謝一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著王樹民,深深地看進他的眼睛裡,那眸子裡的光,輕易地就灼痛了王樹民的靈魂,腦子裡有一個聲音不停地在說,這個人就要走了,這個人就要走了……不知道為什麼,他有一種感覺,好像這時候真的放謝一走了,兩個人就一輩子也回不到最初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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