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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吃甜,是碰到就會翻江倒海地排斥,是深入骨髓的恐懼。
「這是先生特意交代的。」可能看出了林知許的臉色不好,董媽拘謹地笑著,端出了一盤蔥油海蜇,深深看了他一眼,「怕是會膩,我就多調了個爽口的小菜。」
這盤多出來的菜並不能緩解林知許心頭的不安,他清楚,這看似豐盛的一席晚餐,定是段雲瑞特意用來審判他的枷鎖。
「少爺回來了。」
「少爺好。」
「少爺現在就用飯嗎?」
恭敬的問候伴隨著皮鞋聲由遠及近,林知許喉結微動,咽下了口中含著的一口茶湯,微澀,卻回甘,這滿口的清香漾上了眉眼,他仰首微笑,
「少爺好。」
段雲瑞頓步在這聲問候上,抬起的眸子似笑非笑,似乎是對他的反應有些意料之中的滿意。
「其他人都出去,今日不用伺候。」又進來兩步,段雲瑞像是想起了什麼,又道,「都離這兒遠點。」
不同於他人的驚訝與順從,林知許仍是含笑,他站起來,靜靜看著人一個個撤出去,直到咔噠一聲,門落了鎖,眉頭微跳。
「站著做什麼。」段雲瑞走來,眉眼輕鬆舒展,好似與平時一般,可貼近的一瞬間,璀璨閃亮的頂燈被寬闊的肩膀遮擋,暗影籠罩的同時,肩上驀地一沉,身體被不容抗拒的力量按下,「坐下吃飯。」
但坐下的只有他一人而已。
脊背微沉,一絲涼意透進來,這是段雲瑞從外面帶進來的氣息。
但這絲涼意並不能維持很久,胸膛與後背緊貼,他們交換著溫度,耳側被氣息扑打的發癢。
林知許被壓得微微前傾,胸口硌在桌沿上,擠壓的疼痛讓他蹙起了眉,想退後些,卻發現身後的人根本不容他有任何的動作。
「這兩天都沒好好吃飯吧。」桌上擺放整齊的筷子被拿起,放進了林知許手中,「特意讓廚娘做的,喜歡嗎?」
林知許深吸了一口氣,把虛握的筷子緊了緊,他猶豫著,想去夾那盤廚娘特意調製的小菜,可筷子伸出去一半,頓住了。
段雲瑞想看的並不是這個。
林知許的手滯了少傾,最終遲疑地選擇了一塊烤麩,湊近唇邊。
就只是湊近,後脊便忽地一陣麻,牙根處一陣又一陣的酸癢。
林知許眼瞼輕顫著闔起,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暗無天日的密室,幼小的自己被牢牢綁在架子上,面前是整整一盆晶亮的白砂糖。
曾經讓他垂涎欲滴,求之不得的美味,卻在那一刻開始成為酷刑。
他越是掙扎,繩子就勒得更緊,他閉口不張,就會被捏住鼻子,被擊打腹部。
總之他只能絕望地將嘴張大最大,任由那粗糲的糖粒帶著令人窒息的甜,磨著口腔的每一寸,划過喉嚨,實在咽不下去了,就化成糖水灌進去。
源源不斷,無法喘息,像是永遠不會停止的絕望。
「好孩子是不可以隨便吃別人給的東西的,你喜歡吃糖,父親給你。」
淚水在這一刻瞬間崩塌,不是因為眼前的痛苦,而是那個萍水相逢,卻願意出手相救,藉口帶他去買糖餅逃離的少年。
那個說一定會去救他,卻在他苦苦等了一晚也沒有出現的人。
從沒有一個晨曦的到來會讓人如此絕望,但也正是那一刻,他懵懂地明白了一個道理,原來最痛苦的從來都不是已知的絕望,而是曾經有過希望。
回憶在這一刻戛然而止,林知許猛地一顫,恍惚的雙目聚焦在眼前,緊咬的牙關鬆開,筷尖送入口中。
吸滿湯汁的烤麩充斥了口中的每一個角落,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牙根瞬間酸軟。林知許桌下的手攥得死死,根本沒嚼,迅速將口中泛著甜的綿軟囫圇吞了下去,手下意識地去拿茶杯。
「吃飯的時候喝茶可不是什麼好習慣。」指背輕輕一推,那杯救命的茶就推到了夠不著的地方。
林知許呼吸微滯,強壓下了心頭翻湧的不適,他想說些什麼,可不過剛轉了頭就被狠狠鉗住了下巴,逼迫他看向碗裡瑩潤飽滿的湯圓。
「這湯圓從餡到皮,都是廚房自己包的,聽說是新來的這個廚娘家裡不外傳的秘方,極為香甜。」白瓷湯匙與碗底碰撞,發出輕微的聲響,一顆白胖的糯米圓子被舀起,送到了微顫的唇邊,「嘗嘗看?」
這不是一句詢問,林知許很清楚這一點,段雲瑞看出了他對甜食的恐懼,這不過是一場逼問的開端罷了。
林知許緊咬著牙,眼眸抬起,映入眼中的是桌上整齊擺放的西式餐具,刀叉俱全,如果尋著機會,足以讓人斃命。
一滴汗水滑過眼角,他眯起了眼,將頭低下,唇輕觸到了溫熱滑膩的糯米皮,林知許滯了滯,微吸口氣,謹慎地咬開一個小口。
甜膩的餡料順著縫隙滑入口中,林知許頭皮發麻,在感受到鉗制自己的力量鬆弛的瞬間猛然轉身,用力拉下了身後人的衣領,吻上了那雙猝不及防的唇。
呼吸在剎那間交錯,段雲瑞只是滯了一瞬,微微睜大的雙目斂下,毫不介意地啟了雙唇,任由林知許將口中的香甜不遺餘力地渡給自己。
以往哪怕是情到濃時,也不過是蜻蜓點水一般的輕吻,現下這樣各懷心思,反倒水乳交融一般,動了真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