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何為真實
「俞先生調整好心態~理論上警方一開始只會把你當成普通的證人做詢問，時間不會特別久，但是一旦你說的話出現疑點，被他們盯上的話，恐怕就要傳喚你去做訊問了，長達幾個小時很正常，就是為了消磨你的意志讓你說實話。」
真的是好麻煩……
俞哲心裡變得有些煩躁，他本來還算是擅長偽裝成一些身份的，理論上也是說謊，但更多的還是屬於模仿範疇。
可對於這次任務，他需要面對警方並編造事實，這性質可就完全不一樣了。
畢竟遇到時暮落之前，他還是個極度寡言的人，一個人居住，除了定期會見上聯絡人一面以外，幾乎沒有任何社交，甚至語言功能都快要「退化」了，別說說謊，有時候就是真話從他嘴裡說出來都顯得奇怪。
儘管這幾個月來，他的「症狀」已經有所好轉，但即使這樣「說謊」對他來說也有些「超綱」。
「繼續吧。」俞哲深吸一口氣，調整好了心情，既然已經接下任務，那無論如何也要順利的完成，好在還有時暮落陪著。
「你不論說什麼，一定要克服你的緊張感，如果你不確定要擺出什麼樣的表情，那就乾脆別有任何表情。」
時暮落說了說「理論」上的東西，其實說是特訓，但實際上她也沒想好具體要講些什麼，她是個完美的學生，但是卻做不了一個老師，畢竟她也算是「天賦型」，沒辦法把她理解的東西講給其他人聽。
俞哲點了點頭，示意時暮落繼續說下去。
「……哎，光說也說不明白，還是……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吧……」時暮落左思右想，終於想到一個辦法，「吶，咱們從頭開始，你現在就是僱主的遠房親戚，面對我這個『陌生人』，不露痕跡的自我介紹。」
關於身份問題，一開始莫林給俞哲的資料里，已經包含了一整套的身份背景設定，再加上時暮落告訴他的那些性格上的細節設定，他基本上已經對他要扮演的這個角色爛熟於心。
但這個自我介紹卻並沒有他想像中那麼順利，他本以為只要一連串的把信息敘述出來就足夠了，但時暮落想的顯然不止於此，她一邊聽一邊詢問，真正的營造出一種兩個人第一次見面的情境。
這讓俞哲有些措手不及，不過也算是順利完成，但是在回放的過程中，才發現俞哲的各項數值均有明顯波動。
「你不要想著像背書一樣的把信息都背出來嘛~那樣一看就知道是假的，要學的……自然，畢竟能用得到這些的時候，大多數都是別人先開口問的。」
時暮落對結果稍顯無奈，俞哲的自我介紹就像是機器人一般，一句都沒離開過那份假的身份資料。
雖然為了防止出現前後話矛盾的問題，俞哲這麼做是最保險的，但是也不代表他沒有自主發揮的餘地，尤其是回答那些本就沒有在資料上出現答案的問題，他總不能所答非所問吧。
「那……不看數據的話，我講話也很假嗎？」俞哲反覆回看過程，抬起頭向時暮落問道。
「啊……怎麼說呢……」
時暮落一副難為情的樣子，即使不說出來，俞哲大概也能明白了，他嘆了一口氣，即使是說謊，想做好也並不簡單。
「要不……我演示給你看？」時暮落提出了一個建議，這大概是最簡單最直觀的教學方式了，說完她便把俞哲身上的各種儀器連在自己的身上。
測謊儀這種「小玩具」，她十多年前就已經不放在眼裡了。
俞哲看著時暮落低頭緩了口氣，抬起頭時整個人散發出來的感覺立刻就變得不一樣了，眼中的「柔情」被抹除的一乾二淨，嘴角儘管帶著笑意，卻儘是刻薄之色。
他不得不感嘆這演技真是絕了，儘管樣貌沒有任何改變，但就是似乎換了個人一般，如果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見到的是這樣的女孩，打死他也不會動心的。
俞哲按照剛剛的流程與模式，問了時暮落幾個問題，她每個動作，每個眼神，每句話的語氣，都完全符合她的假身份，看不出一絲破綻。
「你這程度……我再練個幾年恐怕也達不到吧。」俞哲雙手捂住臉，發出一絲苦笑，在這個方面他的確自愧不如。
「基本操作罷了~」時暮落再次調出測謊儀的數據，果然任何數值都保持平穩，與俞哲的大相逕庭。
「挺羨慕你的。」俞哲無意中說了一句，心想要是自己也有這樣的水平，恐怕也不用接受這磨人的訓練了。
「羨慕……什麼啊？」時暮落單手撐在桌子上，眼神卻看向桌面，刻意的閃躲，臉上依舊笑盈盈的，讓俞哲看不出她心情。
俞哲說不出來，他沒想到只是隨口一句話，竟然讓時暮落如此認真。
「以我的身份來講，這或許確實是個有用的技能……但是正常人誰會因為擅長說謊而感到驕傲呢……」時暮落表情有一絲落寞，「並且說謊是有代價的……說的多了連自己都會被騙到……久而久之就不知道什麼是真實的了……」
「那你當初……為什麼……」
時暮落沉默了一陣才緩緩開口，「身不由己啊……」
「莫林他……」
「你誤會了，我變成這樣和他沒有關係。」時暮落苦笑道，那本已經牢牢鎖在記憶深淵裡的東西，又漸漸浮現了上來，「我從小就活在謊言裡……我的母親她……並不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好人……可以說，從我記事起，她就從沒停止騙我。」
俞哲沒有接話，他對於時暮落母親倒是有一絲理解，或許作為聯絡人的妻子，也有著常人無法想像的苦楚，就像是現在的時暮落一般。
「我一開始以為我恨她，覺得她一直把我當成工具，那時候我還在想……要是她哪一天消失了，該多好……只是沒想到……後來她真的死了……」
「之後你原諒她了？」
「也說不出是不是原諒，我只是沒有理由再去恨一個已經不在了的人……」
俞哲聽著時暮落說，但腦子裡卻突然想起了剛與她認識不久，和她在西餐廳吃飯時的情景。
那時的她，也是這樣一本正經的講述她的過去，可就在俞哲已經完全相信的時候，突然又推翻一切，說全都是假的。
所以這次他留了個心眼，偷偷瞟了一眼測謊儀的數值。
不出所料的依然平穩，沒有任何特殊波動。
俞哲有些動搖，開始覺得這些話是真實的，只不過又想到時暮落是個能輕而易舉騙過測謊儀的人，於是還是忍不住親口問了句。
「你說的這些……都是真的。」
時暮落看著俞哲認真的樣子噗嗤一笑，反問道：「你覺得是不是真的？」
「……我相信你。」
俞哲脫口而出，不知為何，他願意相信這個故事，儘管他已經做好了下一秒時暮落就像之前那樣，拿出手機咔嚓咔嚓幾張照片，哈哈大笑著說「傻瓜，你又被騙了。」的準備
意外的，時暮落這次什麼也沒說，就這麼靜靜的看著他，良久才緩緩開口。
「或許……是真的……」
俞哲被這句話搞得摸不到頭腦，微笑著追問道：「你自己經歷的事，是真是假還「」說不清嗎？」
時暮落輕笑了兩聲，眼神與俞哲交匯。
「我剛剛就說過，說謊是有代價的……有時候為了不露痕跡，我會在腦子裡無數次的催眠與暗示自己，再把捏造出來的事實講給別人聽，久而久之，我也就不記得什麼是真實了……」
「既然已經變成這樣，何不停止呢？」
「停不下來了，這些年說了太多的謊，一旦停下就會有人因此受傷……或是有人為此而死……」
時暮落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幾乎只有輕微的從喉嚨里發出的聲音。
突然，她輕輕抓住俞哲的雙手，微微張了張嘴，有些顫抖的說道：「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我的一切都是假的……我的家庭……我的身份……或是我對你的愛……你會怎麼看待我……」
俞哲沒有說話，他並不知道如何回答。
儘管不知道時暮落這樣問的用意，但他卻對這個問題保持了百分之百的認真態度。
無疑，現在的他愛著這個女孩，但經過剛剛的測試，他明白真正讓他無法自拔的是時暮落的性格，如果這性格變得像是那個「假身份」一樣，那他的想法恐怕就會截然不同。
但如果現在的時暮落也是虛假的呢……
在她的層層偽裝之下，到底何為真實？
俞哲不敢再想下去，如果這一切都是虛假的，他反倒希望揭曉真相的日子永遠不要到來。
看著俞哲糾結的樣子，時暮落已經明白了一切，她輕聲笑道，用最為輕鬆的語氣解釋道：「別擔心，這只是『如果』……」
俞哲也笑了，把手從時暮落的手中抽了出來，反包住她的手。
他第一次覺得，這女孩的手竟是如此冰涼。
時暮落感受著從俞哲掌心傳來的溫度，陷入了沉思。
被擺在一邊的測謊儀，依舊忠實記錄著她不管是身體還心裡都沒有波動的狀態，沒有一刻停歇。
她的眼神飄向俞哲身後的窗戶，玻璃上映出她模糊的影子，僅僅是一個輪廓，看不清降相貌。
到底……什麼樣的我……才是真實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