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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兆惠辨認了陣,驚呼道,「你是孟維鈞啊?我讀過你的書。」

  晚風從窗子裡吹進來,書卷翻飛聲里,孟維鈞笑得風雅,「張某的榮幸。」

  孟兆惠在北京半年,再回廣州時,肚子裡已經有了孟葭,黃梧妹再不情願,也只好放她走。

  她跟黃梧妹說,「你放心,他也是廣州人,後來爺爺發了跡,才去北京的。他有才華,人也溫柔,對我很好的。」

  只是黃梧妹這顆心,從來就沒有放下過。

  他們結婚,孟維鈞是瞞著家裡的,他家老爺子靠倒騰進出口貿易,有了些身家,一心做起攀附權貴的美夢。

  苦心孤詣的培養兒子,原本就是指望著,他能娶個名門之後的。

  如今還沒談婚論嫁,就弄出個孩子來,孟維鈞心裡也慌,但也是真喜歡孟兆惠。二人悄悄領了結婚證,至於別的,一概從簡、從無,連桌像樣的酒席都沒有。

  有情飲水飽,沉浸在甜蜜和幸福里的孟兆惠,沒有苛責枕邊人的怠慢。

  正因如此,在那個消息閉塞的年代,身邊人知道他們結婚的都很少,更不要說另外不相干的。

  不到兩年,孟維鈞進了大學任教,也是在那裡,結識了譚家的千金。

  譚宗和仰慕他的人品學識,下了課就往他辦公室里跑。

  一來二去,已跟家裡鬧起來,說非孟教授不嫁。

  那段日子,孟兆惠因不慣北方的天氣,又趕上她翻譯的一本書要出版,就帶著女兒住到了杭州來。

  是孟維鈞買在杭州的一處院子。

  她白天翻譯原著,和編輯磋談細節,晚上保姆休息後,就專心照顧孟葭。

  等孟兆惠交了終稿,準備攜女兒北上,去和丈夫團圓的時候,孟維鈞先找到了她。

  他坐在她面前,一副極痛苦、極矛盾的模樣,說,「兆惠,我們離婚吧。」

  孟兆惠問為什麼,她不懂,只是兩三個月沒見而已,怎會如此。

  孟維鈞沒敢說實話,「你、你就當是我負了你。」

  她幾乎衝著他吼,「好輕巧的話,那葭葭呢?我們的女兒,她怎麼辦!」

  孟兆惠產後情志失調,肝鬱膽虛,常控制不住自己,調理了很久,也不見多大效果。

  「反正你也不喜歡北京,就住在杭州吧,我保證你衣食無憂的。」

  爭來爭去,孟維鈞也只有這一句話,說完他就走了。

  孟兆惠跌在地上,失神地坐了一整夜,第二天才發現,女兒被孟維鈞抱走,她也已經出不去這園子了。

  她的朋友很少,同學也都不大聯繫,就連家裡,也因為她執意北上,早就翻了臉。

  孟兆惠成了這屋子裡的孤魂野鬼。到後來,孟家的人不再守著園子,她也不肯見人了。

  最後的半年裡,她整日瘋瘋癲癲的,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愛伏在桌上寫詩。

  寫來寫去,也不過就是,她和孟維鈞初見的那一首。

  詩成了,孟兆惠端起來讀一遍,又扯著嗓子放聲尖叫,撕得粉碎。

  精神正常的時候,也會站在閣樓上看路人,每一個都面目可憎的樣子。

  到她大劑量地服用鎮靜藥物,一次吞食過度,安靜地死在了一個春日早晨。

  孟維鈞聞訊趕來,抱著屍身痛哭一場,在杭州火化了,將骨灰帶回了北京。

  到現在黃梧妹都不知道,在杭州那段時間,她的女兒都經歷了什麼。

  她總以為孟兆惠死在北京。

  孟葭搖了搖黃梧妹,「外婆,外婆。」

  黃梧妹回過神,用手背摸一把眼淚,又揉她的臉,「葭葭,不要走你媽媽的老路,千萬不要。外婆歲數大了,再也禁不起了,明唔明啊?」

  「我保證不再聯繫他,我好好讀我的書,不會再和他有瓜葛。」

  她咽下淚,干啞著喉嚨,拼了命地點頭。

  黃梧妹把她扶起來,又去掀衣服,要看一眼她的後背。

  孟葭躲開了,搖搖頭,「沒關係外婆,沒多重,我一點都不疼。」

  黃梧妹面上笑了,心卻揪成一團,「疼才好,不疼你記不住!」

  她也哭哭笑笑,「我記住了,真的都記住了,您放心。」

  黃梧妹點頭,「讓張媽給你上藥,快點去休息。」

  她強撐著,忍下那股辛辣的痛楚,努力使自己笨拙的走路姿勢,看起來正常。

  等出了祠堂,孟葭才敢扶腰,一瘸一拐。

  她走到那株紋理通直的柳杉下,牢牢撐住樹幹,粗糙乾裂的樹皮摩擦著手掌心。

  孟葭一點知覺都沒有,冷如冰霜的月光,透過枝葉照在她身上,像失了魂。

  「哇——哇——」

  沉寂天邊掠過兩隻昏鴉,一片錐形螺紋的葉子在眼前掉落,孟葭緩緩抬頭看了一眼。

  背上的疼鑽心裂肺,費了極大的力氣,孟葭才擠出一個,近乎哽咽的笑來。

  從今天起,她就要和鍾先生,當回陌生人了。

  孟葭想起來,剛過去的那個夏天,她也是這樣站在樹下,跟鍾先生道別,輕聲提醒他山路難行。

  他當時立在門邊,樹影搖晃里,一道清俊的身形。

  現在是真的要道別了。原來成年人的告別,連知會對方不需要。

  幸好,還有這一樹的盛夏蟬鳴,會替她記得,鍾先生來時曾走過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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